Chapter 17
静养室里，消毒水冰冷的气味尚未完全散去，森鸥外带来的无形压力却已随着他的离去而抽空。
空气重新沉淀，带着粥食残留的暖意。
兰堂单膝跪在床边，额头与艾尔微凉的额头相抵，那一点微弱的生命气息透过皮肤传递而来，是他此刻唯一的锚点。
他胸腔里鼓噪的心跳仍未平息，如同风暴过境后海面上久久不能停歇的汹涌余波。
艾尔那声模糊、短促的“a”音，像一道微弱却劈开混沌的光，固执地在他脑海里反复回荡，驱逐着森鸥外冰冷的评估和话语里淬毒的试探。
“我们重新开始……”
兰堂的声音沙哑得厉害，近乎耳语，一遍遍重复着这句话，既是说给艾尔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掌下艾尔的脸颊肌肤柔软，带着生命特有的微凉。
兰堂抬起头，深绿色的眼眸一瞬不瞬地凝视着那双茫然的铂金色眼睛。
那里依旧空洞，缺乏明确的焦点，像蒙着薄雾的晨星。
但兰堂固执地寻找着，寻找刚才那声奇迹般的回应是否留下了一丝痕迹——一丝对外界声音产生了好奇的痕迹。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那份几乎要冲破喉咙的狂喜，小心翼翼地调整姿势，让自己更靠近艾尔。
他拿起那只小小的、已经空了的粥碗，屈起食指，用指节在光滑的瓷壁上轻轻叩击。
“叩。”
声音清脆，短促。
艾尔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模糊地投向声音的来源——那只碗。
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那副空白的懵懂。
兰堂的心沉了沉，但并未放弃。他再次叩击，节奏更清晰一些。
“叩、叩。”
这一次，艾尔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如同受惊的蝶翼。铂金色的目光似乎在那只碗上停留了稍长的一瞬，虽然依旧无法聚焦。
兰堂屏住呼吸，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赌博。他放下粥碗，拿起旁边的金属勺子，轻轻敲击在碗沿。
“叮——！”
金属特有的、更清越悠长些的颤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扩散开来。
艾尔的嘴唇极其轻微地蠕动了一下，非常微小，几乎只是嘴角皮肤的一次细微抽动，没有声音发出。
但兰堂看见了。那绝不是无意识的肌肉痉挛，一丝微弱的电流瞬间窜过他的脊椎，带着难以言喻的振奋。
他立刻再次轻敲勺子。
“叮！”
艾尔的眼睛茫然地看着勺子，嘴唇又极其缓慢地、艰难地蠕动了一次，依旧无声。
兰堂不厌其烦。他变换着敲击的节奏，时而快，时而慢，时而连续，时而间隔。
他像一个耐心的乐师，试图用最简单的音符唤醒沉睡的听众。
艾尔的目光随着声音笨拙地移动，从碗到勺子，再到兰堂移动的手指。
艾尔的反应迟钝得如同隔了千山万水，每一次嘴唇的蠕动都像是调动了全身的力气，且十次里未必有一次能成功。
但兰堂看到了那丝努力，那份懵懂中对“声音”本身产生的、最原始的注意力和模仿冲动。
时间在单调而执着的敲击中缓慢流淌。
艾尔似乎累了，铂金色的眼眸渐渐失去焦点，茫然地投向天花板，嘴唇也不再蠕动。
兰堂停下动作，没有失望，只有一种深沉的、带着暖意的疲惫。他伸出手，极其轻柔地，用指尖碰了碰艾尔刚才努力想要“发声”的唇角。
微凉，柔软。
“很好…” 他低声说，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艾尔…做得很好。”
就在这时，一阵突如其来的、尖锐的疼痛毫无预兆地刺穿了兰堂的太阳穴，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入。
兰堂闷哼一声，身体猛地一晃，下意识地用手撑住床沿才没有栽倒。
眼前瞬间发黑，无数混乱的、破碎的光影碎片在意识深处炸开！
冰冷，一种深入骨髓的、令人灵魂冻结的冰冷感瞬间攫住了他。
巨大、惨白、散发着幽幽寒气的金属墙壁，构成一个无边无际的囚笼。
沉重的金属锁链摩擦着地面，发出刺耳的、令人牙酸的“哗啦”声。
视野里，是一抹极其耀眼的、仿佛能灼伤灵魂的金色，那不是艾尔这种铂金的柔和微光，而是一种更冰冷、更锐利、带着毁灭性锋芒的金色头发。
还有一双眼睛，一双空洞得如同宇宙深渊的钴蓝色眼睛。
那里面没有任何属于人类的情绪，只有纯粹的虚无和一种非人的、令人窒息的美丽。
那双眼睛穿透了时空的阻隔，此刻正冰冷地、毫无感情地凝视着他！
“呃……” 兰堂痛苦地蜷缩起来，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死死咬住牙关，抵抗着这突如其来的精神风暴。
这不是第一次了。
自从在“门口”捡到艾尔，这些零碎的、带着强烈冰冷和金属质感的记忆碎片就时不时地闪现，如同深海中悄然浮起的冰山一角，带着刺骨的寒意和致命的危险感。
每一次闪现，都伴随着剧烈的头痛和一种无法言喻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惊悸与悲伤。
魏尔伦…
这个名字，带着铁锈和冰霜的气息，毫无道理地浮现在他混乱的意识中。
像一枚沉船遗落的徽记，冰冷地烙印在记忆的废墟上。
他猛地闭上眼，强迫自己从那些令人窒息的幻象中挣脱。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悸。
他大口喘息着，指尖冰凉。睁开眼时，艾尔那张苍白、茫然的脸重新映入眼帘。
铂金色、空洞却努力试图聚焦的眼，微凉的体温，脆弱的脖颈……这一切，与记忆中那抹冰冷锐利的金、那双深渊般的蓝、那非人的强大与绝望……重叠又撕裂。
兰堂的呼吸瞬间停滞，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尾椎骨急速窜升，瞬间冻结了方才因艾尔微弱进步而燃起的所有喜悦暖流。
保护欲依旧在血液里奔涌，但此刻，它被一层骤然凝结的坚冰所覆盖。
冰层之下，是翻腾的惊涛骇浪——恐惧。
一种源于灵魂深处、对某种无法挽回的悲剧重演的、刻骨铭心的恐惧。
他搭在床沿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深绿色的眼眸深处，刚刚被艾尔那声“a”音点燃的微光，如同被强风吹袭的烛火，剧烈地摇曳、黯淡下去，只剩下被强行压抑的余烬，在冰冷的审视下苟延残喘。
实验体、非人、强大、失控、毁灭……
这些词汇如同冰冷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艾尔此刻的脆弱和笨拙，与记忆中那抹金色身影最初的模样诡异地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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