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邓昭,他与郭嘉的第一次相遇,是在邺城郊外。
彼时郭嘉将将替荀彧暗送完韩馥前往陈留,正要返回邺城时,路上遭遇许攸安排的黑山贼的埋伏,打算以“颍川士子之死”挑动袁绍麾下冀州派和颍川派的矛盾,所幸被替刘表送同盟之礼给袁绍的邓昭救下。
其后郭嘉识破许攸记恨这商贾的意外插手,安排邓昭为袁绍以给“太行山军营”送粮的名义,打算织罗他与黑山贼私通罪名的伎俩。
二人因此相互信赖,在离开袁绍后,郭嘉加入邓昭的商队,随他游历四方。
时值初平三年腊月,邓昭因邺城一行之险被迫在外一年未归家,念及郭嘉亦无家人,遂决定带他回皖城一同过年。
只是不想在临归城前,既遇袁、董势力觊觎玉玺,以商队之便助孙贲脱险;又同锦帆贼缠斗,解围庐江府粮船被劫。
邓昭在入城前不禁感慨:“昭行商已满七载,似这般险象环生倒是头一遭。
先是在邺城被袁绍许攸算计,又要引乱河内救荀先生,回程卷入孙贲扶灵柩藏玉玺一事,进城前还跟锦帆贼一番纠缠。
与奉孝结识以来真是日日没消停!”
郭嘉闻言哈哈大笑,“这般经历,嘉也是头一遭。不过也有趣的紧,多亏元明兄和众兄弟护卫,换嘉一人,怕是早死上百回了!”
“无妨,待进了城,归了家,自当好酒好菜款待奉孝,以庆劫后余生之幸!”
邓昭同郭嘉并行骑马,带着商队逐渐靠近皖城,旌旗和城墙缓缓从天际展露出来。
邓昭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家人来。
夫人虞湫,是城里最大的肆坊东家,东市的绣坊都是自家产业,粮油盐铁也兼有经营,自己在外行商,夫人在家做东。
这个时辰她多半已去各肆坊里点算账目了。
母亲被虞湫安排得妥帖,因此老夫人在家也乐得清闲,不必管家务事,每日专摆弄她自己喜好的诗赋辞章,或是带儿子邓鸣读书识字。
只是素来畏寒,这般天气定是带着鸣儿在暖阁念书,绝不会放那皮猴儿去院里撒欢。
他又掐指算了算日子,今日腊月十四,妹妹邓结定然也在家。
验过符传后,商队鱼贯入城,邓昭也与郭嘉下马并行,引他转过东市,穿过几处民巷,郭嘉便能瞧见街尽头一座悬山顶的三层高楼巍峨挺立。
郭嘉揶揄邓昭府邸果然气派,邓昭却在他耳边低语,自宅的家仆上下也不过十来人,不敢逾矩。
不过真正大头的商队家属宅院分列周围,那才是真费钱帛。
商队乌泱泱终于在邓宅前停下,邓昭指挥众人搬运货物。
郭嘉这才看清宅院细节:穿过门洞先见马厩,边上是货仓,进到前院看清这里大约还是邓昭的练武场,靠墙列着箭靶、兵器架。
绕过前院,便见两侧角楼与主楼以悬空回廊相连,东侧格门大开,看似也堆着些箱匣坛罐。
西侧被格门虚掩,里头还挡着一面屏风,隐约可见是一个侧厅,一般士族家用来防御的角楼倒在他这多了几分实用。
再往西望去,独立建筑外还有一方自给的田地,按这规模,后罩房说不准还有猪圈,郭嘉心里这么猜测。
“奉孝且住东角楼二层……”
邓昭指着右侧角楼紧闭的高窗,话音未落,街角跑来个小厮,喘着粗气喊:“东家!夫人见商队进城,让您速去米肆!”
邓昭略有不快,自己尚未站定,怎的这般心急。转头招呼商队管事老陈安排工作,又对郭嘉道:“我去看看一会便回。
宅子里你随便逛,早半月就往家捎过信,阿母阿结见着你,自然晓得是我过命的兄弟!”
可郭嘉又分明在他脸上看到一抹期待的笑容。
郭嘉通过中庭阁楼时见案上燃着一只鎏金暖炉,正瞧着精致,被阁内婢子取过迎奉而上:“夫人吩咐过,今日天冷,这只暖炉是专为贵客准备的。”
郭嘉接过道谢,询问她宅子的事,那婢子只说“贵客可随意游览,夫人都嘱咐过大家”,却并没有带他参观的意思,转身去忙自己的事了。
他只好拢着暖炉信步闲游,似这般无人引领便擅闯民宅倒是头一遭。
穿过中庭阁楼,得见一汪小池被垂柳枝半掩着,池面结着薄冰,映着西侧回廊中凉亭的倒影。
沿廊经过角楼透过屏风往里探视,一方大案几赫然入目,周围绕着一圈锦席,席上铺设毛毡垫。
那案面虽已擦拭干净,但还是能看得出油渍水痕的印迹。郭嘉指腹蹭过案沿,心道这邓昭家资巨万,用饭倒如寒门同案而食,当真稀奇。
走出膳堂,途径凉亭,案上的围棋勾得他手痒。
这残棋看起相当随意,执棋者大约也只是摆着玩罢。
顺着回廊往里走便是主楼,一楼大堂宽敞明亮,会客的漆案排得齐整,却偏在西墙杵着个朱漆药柜。
郭嘉凑近细看,柜前台面上立着收拾好的药碾子,旁边列着几片未收的药方竹简,字迹娟秀。
楼上隐约传来孩童笑闹声,郭嘉识趣地退回东廊。
却听廊那头打扫的两个婢子窃窃私语:“今日姑娘取了豚肉不知道又躲哪去了。”
另一个压着嗓子笑:“定是去找那野猫了,谁知道又要在哪摸出一身泥。”
郭嘉也听得不禁轻笑了一声,惊得小丫头们红着脸散去。
郭嘉目送婢女们匆匆离去的背影,唇角笑意未散,朝楼西侧那边的田地望去,比起这边的住宅,田间伫立的粗壮老槐倒是更显生趣,自己也不好意思再往下走,便转往那头踱去。
郭嘉边走边瞧,细看之下又觉得这商贾宅院却处处透着些不寻常——回廊转角悬着艾草束,大堂西墙的药柜自不必说,往田地近去还发现旁边似是一方药圃,比起印象中的商贾之家,这宅子多了几分医药气息。
郭嘉来到药圃,发现这半亩见方的药圃比旁边自给的田地收拾得还齐整,积雪被扫至畦边,柴胡与甘松在冻土中挺着青茎。
蹲身细看,但见畦间土壤松润,显是常有人翻整,循着田埂看去,上面还留着一串浅浅的足印,从近到远越来越疏,像是有人走着走着便跑起来,这脚印瞧着新,说不准人还在附近。
郭嘉正循脚印走着,忽闻前方灌木丛里“啪嗒”轻响。
抬头望去,只见灌木窸窣窜动,又听得“啊”的一声清亮女声,粗壮老槐被撞出个闷响却岿然未动。
郭嘉想起婢女们的窃语,半眯起眼睛。
他绕到灌木丛后,但见树根乱石堆前,雪白斗篷的衣摆铺在地上,金雀钗的流苏随主人动作轻晃,梳着高髻的少女正半跪着将往石缝里探。
这便是他同邓结的第一次相遇。
“姑娘的豚肉……”他故意清了清嗓子,“可分我一杯羹?”
少女惊得豚肉脱手砸在雪地上:“你是……”目光掠过他腰间青玉双螭佩,落在药囊上,这两样皆是去年兄长出发前阿嫂亲自给他佩上的物件,“郭先生?”
郭嘉被她转身时受惊的模样逗笑,被冻得发红的鼻子微微抽动,睁大的圆杏眼扑闪着,视线从他腰间移至与他四目相接。
“颍川郭嘉、郭奉孝,见过邓姑娘。”
他也刻意表明自己知道少女身份,说着便去俯身拾豚肉。
“阿兄信中说近日有颍川客至。“
她盯着郭嘉拾肉的动作,转而看向他的眼眸打量,“还特意提及……”
她想起兄长信中描述“放浪形骸的郭奉孝”,倒与眼前齐整清隽的青年的形象大相径庭,赶紧抿住了嘴,压住上扬的嘴角,却克制不住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笑意。
郭嘉眼里透着的疑问还未问出口,被石缝深处发出微弱的呜咽声打断。
他也蹲下身往里看,见一只橘色狸花猫绒毛湿漉,躲在暗处发抖呲牙。
他从怀里掏出暖炉,打开铜炉盖子,取出内层燃炭铜屉,将冻肉片悬在铜屉烘烤。
又解下腰间药囊将挂绳穿过炉盖和炉身的中孔连接,把散发香味的肉片置于铜炉内,随手捡了根树枝抵住炉盖,轻轻推进石缝。
橘猫扇动着鼻子探爪,钻进铜炉之际,郭嘉突然将树枝抽走,橘猫就被困在暖烘烘的金属笼里了。
郭嘉轻轻拉动挂绳将铜炉缓缓拖出,那绒毛小畜生正舔着油乎乎的爪子,浑然不知已成瓮中之鳖。
邓结惊喜地接过猫儿,拢着手心给它取暖,那猫儿却忽然一挣,从她掌中溜出,轻盈落地,甩了甩身上的湿气,炸开毛来。
它将尾巴一翘,也不跑远,反而在郭嘉脚边绕了两圈,似在嗅他身上沾染的炭火气。
邓结弯腰去捉,橘猫灵巧一避,蹭着郭嘉的衣角蹲坐下来,金瞳半眯。
郭嘉轻笑,俯身试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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