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上诸人对此刻发生的事竟皆是恍若未闻,胡郑二人更是相视一笑,各自捧起茶盏细细品咂。彼此无需言语,一个眼神,便已懂对方亦有同样想法——有时节官场还是得以力服人哪!
那厢朱际宗渐渐觉出异样,偷眼四下一扫,但见堂上饮茶的饮茶,理袖的理袖,连自家宗长朱智贤都垂眸不言。
他心头突地一沉,今日这阵仗分明是冲着他布的局,暗自辗转思量,终是决定暂忍一时,喉间翻涌的血气强忍着咽了回去,连带满腔狂傲也压入五脏庙内。
“上茶。”裴泠淡淡道了句。
赵仲虎掩去唇边窃笑,扬声唤:“来人,上茶!”待那青衣书吏趋近,他又低声吩咐,“去,再多拿几个茶盏来。”
书吏会意退下。
裴泠接来新茶盏,慢悠悠又刮起了浮叶,续上方才话头。
“此人竟教那亏本商贾设香案朝北跪拜,称‘谢恩’便能扭转乾坤,次日还穿戴金带、绣龙长袍大摇大摆登门入室,端坐堂上受人家三拜九叩。一个庶人,僭用龙纹,按《大明律》笞五十,罪坐家长,此乃一案。
“另有一案——酒醉欺辱寡居妇人,为掩其秽行,反将仗义执言的邻人诬作凶徒,冤主如今还在刑部牢里等着热审发落。”
裴泠眼神转得锐利,随手将茶盏撂在案上,发出一声清脆短响。声音不大,却让周遭空气都为之一肃。
“国朝钦恤刑狱,热审但遇伸诉冤枉者,即与辩理,毋令被诬。本官奉旨南来,其中一要务便是厘清这等冤狱。我倒要瞧瞧,是哪些魑魅魍魉在青天白日下颠倒黑白!”
始终沉默的朱智贤此时插言进来:“依《皇明祖训》,凡亲王虽有大罪,亦不加刑,此为其一。其二,若大臣行奸,不令王见天子,私下傅致其罪,而遇不幸者,到此之时,天子必是昏君。其长史司并护卫,移文五军都督府,索取奸臣。都督府捕奸臣,奏斩之,族灭其家。”
朱际宗见自家宗长帮自己出头,还把《皇明祖训》搬出来,说得头头是道,顿时腰杆挺得笔直,扯着嗓子嚷道:“正是!尔等岂敢罔顾祖制!”
裴泠对着朱智贤笑一笑:“你威胁我?”
“老朽岂敢,”朱智贤姿态恭谨,言辞间却毫无退意,“只是朱际宗纵无封爵,终是太祖血脉,齐宗室也仍是宗藩。按律,宗室涉讼,地方有司非奉特旨不得拘审。即便罪证昭彰,亦须具本密奏,恭候圣裁。裴镇抚使若欲越权办案,还先请出御批。”
朱智贤这番话正是切出了要害。
刑部尚书胡渠偷觑一眼裴泠,也想看看她会如何应对。要知齐宗室虽被废为庶人,但另一方面又受朝廷供养,也就是变相承认其宗室地位。
上头模棱两可,下头便最是难办。官司来了,没出人命的先压下不办,待熬到热审寒审,就可借由放了——这些年也一直是这么过来的。
无为而治即是官场真味,不妄作为,少管闲事,方能明哲保身。
却见裴泠点了点头:“宗长所言极是,《皇明祖训》确有明训,且《大明会典》亦载:‘凡八议者犯罪,实封奏闻取旨,不许擅自勾问。’”她话音稍顿,“然《会典》后文尚有但书——其犯十恶者,不用此律。”
“十恶?”朱智贤眉头一锁,不解道,“这些官司怎会牵扯十恶重罪?”
“那宗长可得好好想想了,”裴泠面上笑着,声线骤冷,“据本官所查,这朱际宗在十恶里已犯下两恶。”
“好你个裴泠!”朱际宗戟指怒目,“张口就来啊你?污蔑!这是恶意污蔑!”
“污蔑?”裴泠厉声,“朱际宗犯十恶之不孝罪!居父母丧,身自嫁娶——”
“我那不过是纳妾!”他嘶声打断,“并非娶妻,何来不孝!”
“急什么,”裴泠一声冷嗤,“十恶七曰不孝,居父母丧,身自嫁娶,若作乐释服从吉。本官只问你,纳妾那日可曾身着吉服?满堂宾客皆是人证,你抵赖不得。”
“我——”朱际宗哑然,面色骤变,仓皇转身,望向朱智贤。
“还有一恶,犯内乱罪!与父妾通奸产子,以为改易姓名,就没人知道了?十恶之罪涉其二,朱际宗!”裴泠沉声一喝,俯身逼视他,“你,我管定了。”
朱际宗惨白着脸,脑袋一下一下地扭向朱智贤的方向。
那处赵仲虎咂了口茶,像是忽然发现什么稀奇事:“哟,今儿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咱们裴镇抚使平日里三缄其口,今个竟开金口说这么多话。”
裴泠回身靠在椅背上,抬眸看他一眼,接腔道:“想骂的人多了,话自然也就多了。”
打了个完美的配合,默契默契!
赵仲虎递去眼色,自己已是难忍笑意,忙以袖掩面,佯装咳嗽。
那处朱智贤被这么暗讽一句,是老脸通红,索性低下头去,任前方那道目光如何急切,硬是绷着肩颈不作理会。
“齐宗长,你老也别怨我说话直。”言语间,裴泠端起茶盏,浅浅呷一口,“洪武朝宗室五十八丁,永乐朝百二十七口,至嘉靖时已破三万,到了万历年间竟激增至二十万之众。您这支削爵的宗室,在陛下眼里又算得了什么?这个朱际宗,也不过是玉牒上二十万名字里,多一个不显多,少一个不觉少的那一个罢了。”
朱际宗受她这般冷嘲热讽,胸中怒气翻腾,竟不管不顾地向后一瘫,直接坐在地上,先哼哼笑两声,而后梗着脖子啐了一口,放开喉咙吼:“那你倒是说说,想怎么着?有本事就给爷个痛快!我倒要瞧瞧,你有没有这胆量!”言着,他斜眼讥刺,“说实话,我也真是奇了,你个妇道人家凭什么在爷们堆里充人物?这身官袍究竟凭什么穿上的?”他突然压低嗓音,阴恻恻地笑,“别是龙床上邀来的恩宠罢?”
不待他话音落地,裴泠一个抬眼,手中茶盏挟着劲风直扑他面门。
朱际宗“哎唷!”一声痛呼,被这记迎面重击砸得后仰。
那茶盏正撞在他门牙上,瞬间迸裂,碎瓷如飞刃,当即将他嘴角豁开道口子,茶汤泼了满头,脸上尽是血水混着茶叶,整个人狼狈如落水野狗。
“啊——!”他又嚎了声,双手死死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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