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室内陷入一片死寂，唯有烛火不安地跳跃着，映照着两人的面色忽明忽暗。
程瑾端坐案后，身形仿佛僵住了。李清的每一个字，都狠狠砸在她心上。震惊如同冰水，瞬间漫过四肢百骸。
随即，质疑本能般涌上。可能吗？如此大规模的舞弊，持续可能不止一任？前任县令高升，难道真是靠这“完美”的账目和满仓的“政绩”？吴晋等人，竟敢如此胆大包天？李清所言，会不会是为自己开脱的另一种更精巧的谎言？
她脑中飞速闪过白日里的一幕幕：李清那“庸懦”的认罪，吴晋那“体恤上官”的补充，账册上过分的“干净”，民间刻意引导的“贪污”流言……如果李清所言是真，那么这一切反常，竟都有了合理的解释！那“庸懦”，是无奈的伪装，那“干净”，是罪恶的遮羞布，那流言，是混淆视听的毒箭！
可是……她不敢相信，不敢相信朝廷的仓廪制度，在京畿重地，竟能被蛀蚀至此！不敢相信一个进士出身、前程似锦的年轻官员，竟要独自背负如此沉重的秘密与污名，在近三年的时间里，忍受同僚的轻蔑、百姓的误解，乃至上官考课“中上”的评语，像一只沉默的困兽，守着那触目惊心的罪证，等待着渺茫的希望。
然后，一种难以言喻的动容，如同温热的泉水，缓缓浸润了那份震惊与质疑带来的冰冷。一千多个日夜，他每日都要面对那座吞噬了巨额国帑、也吞噬了他仕途清名的空仓，面对那些编织谎言、可能随时会将他置于死地的“同僚”，面对不明真相的百姓可能投来的抱怨目光。他不能对任何人言说，不能有丝毫异动，只能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庸懦”的表象，将所有的希望，寄托于一个不知何时才会出现的“天听”。
这需要何等的坚韧，何等的孤勇，又何等……近乎绝望的坚持？
程瑾看着跪在眼前，背脊挺直却难掩疲惫与孤绝的身影。白日里那个“庸懦无能”的标签，此刻被彻底撕碎，露出的，竟是一副伤痕累累却不肯屈折的傲骨。在这一刻，所有关于官场规则、办案流程、个人风险的权衡，都被一种更原始、更强烈的情感压倒了——对这份孤勇的敬意，以及对这黑暗真相必须被曝光的决心。
她没有立刻让他起来，而是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跪着的他平齐。烛光在她眼中跳跃，映出前所未有的郑重。
“李县令，”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斩断所有犹疑的决断，“你之所言，匪夷所思，骇人听闻。然……”
她顿了顿，目光如炬，直视着李清的眼睛：
“我信你。”
这三个字，重若千钧。
“此案，本官接了。”她一字一顿，仿佛立下誓言。
说完，她伸出手，亲自扶住了李清的手臂。她的手很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将跪在地上的人稳稳托起。
李清借力站起，身形微微晃了一下，不知是久跪的缘故，还是心头巨石骤然松动带来的虚脱。
“从此刻起，你不再是孤身一人。”
“使君……”他喉头微哽，万千言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为深深一揖。
“李县令，坐下说话。时间紧迫，需将细节一一厘清。”
待李清在对面坐下，她立刻问道：“还有一事。今日我麾下探子在市井间，听到有人刻意散播流言，直指你贪墨常平仓粮。此事，你可知道？”
李清点了点头，脸上并无意外，反而带着一种孤注一掷后的平静：“回使君，此事……正是卑职所为。”
“是你？！”程瑾眼中闪过惊愕。
“是。”李清的语气十分肯定，“近几日，卑职命还能信得过的家仆，在茶楼酒肆、市集人流处，故意放出风声。言词激烈，直指常平仓有弊，县令李清脱不了干系。”
程瑾眉头紧蹙：“你可知，这么做，将你自己置于何等险地？一旦查案，你便是首当其冲的嫌犯！”
“卑职知道。”李清的眼中闪过一丝近乎决绝的光，“可当时……卑职别无他法。使君奉旨按察，若只按部就班，看那完美的账册，听吴晋等人滴水不漏的说辞，或许只会将‘三载不粜’定为庸碌怠政。唯有将水彻底搅浑，让‘贪污’这个最重、也最易引动钦差警觉的罪名浮出水面，让使君怀疑卑职，怀疑常平仓里不是‘不动’，而是‘没了’……使君才会下定决心，不顾阻力，开仓验粮！”
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只要仓门打开，假囤现形，县里那些魑魅魍魉，一个也跑不掉！至于卑职……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只要能查明真相，追回国帑，卑职个人安危、官声前程，皆可置之度外！”
程瑾再次被深深震撼。眼前这个人，为了揭破黑幕，竟不惜将自己推到风口浪尖，成为众矢之的，甚至甘愿背负可能无法洗清的嫌疑！这份破釜沉舟的勇气与牺牲，远非“担当”二字可以形容。
“那……”她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些，“你又为何改变主意，夤夜冒险前来，将一切和盘托出？”
李清抬眼，目光复杂地看向程瑾：“今日见过使君，卑职觉得……或许，使君能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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