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在此之前,褚知远始终认为,少帝那些不同于上一世的做法跟反应,都只是被兵谏那晚的情形吓到,心有余悸而已。
那么此时此刻,他才开始正视发生在这个少年身上的改变。
褚知远一声不响,盯着辛无咎看了良久,久到后者都有些不自在了:“先生是觉得我哪里说得不对吗?”
褚知远摇头,说:“这些道理,臣记得并未对皇上说过。”
辛无咎稍顿,“先生布置的课业里,《国蓄》一篇就曾提到物多则贱寡则贵的道理。朕抄了整夜,所以印象深刻。”这话倒不是全然扯谎,《管子·国蓄篇》本就是大学的必修课程,何况那晚,他也是真的抄书抄到差点肌鞘炎发作。
褚知远望向他的目光越发幽深,看不出是信是疑,半刻冷不丁道:“皇上既有此虑,当日在储济仓,又为何要答允臣继续施行胡椒苏木折俸?”
辛无咎起身,将白瓷盏放回炉子上煨着,防止里面的药冷掉。他拨动炭火的动作娴熟,就好像很小的时候跟褚知远躲在假山后面,烘烤栗子一样。
梦里的千情万绪又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在无人留意处,褚知远冷若坚冰的眼神有了一瞬间松动。
“因为我知道,先生已经为自己,也为朕留好了后路。”
辛无咎放下火筷子,回身时笑了笑:“那天先生呈送武英殿的奏折下面,还压了一封捷报。新任福建按察使钱意在沿海的缉私行动有了重大突破,官兵接连捣毁几家贩私窝点,起获白银十余万两。其中刨去充作军费的,少说还余下八万两,下月就能押解进京。有了这笔银子托底,胡椒苏木折俸真正施行的时间不过一两个月。这段时间,朕自信足以稳住京中局势。”
他说着歪了脑袋,“如何,朕通过了先生的考验了吗?”
褚知远望着眼前人难掩自得的笑,耳边蓦然响起一个久远的声音:
“先生,朕都通过考验了,您什么时候才能许朕自己做一回主呀?”
那时候的天子已过志学之年,渴望亲政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褚知远总想着托举他久一点,再久一点,试图为阿咎扫清所有艰难险阻,只盼他今后的帝王路再无曲折。
可时至今日褚知远突然意识到,一直被他当雏鸟护在羽翼下的小皇帝,是否早该到了搏击长空的年纪?自己总是那样无微不至地打点好一切,于明睿帝而言,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见褚知远久久无话,辛无咎只当他乏了,唤来褚宁道:“药在炉上,记得放凉些再让先生服下。先生怕苦,有朕从宫里带出来的虎眼窝丝糖,别忘了拿给他。”
言毕就要朝门外走去,褚知远突然道:“皇上!”
他向前急倾身,越靠近烛火,瓷白皮肤下蜿蜒的血管就越发清晰可见,辛无咎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先生还有何叮嘱?”
褚知远胸口起伏,骨节分明的手悄然抓紧被角:“皇上就不疑心,那封奏折是臣越过您,故意交给太后的吗?”
辛无咎怔愣了一下,像是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
俄顷,他收敛了神色,道:“是非轻重,亲疏内外,先生一向分得很清楚的,不是吗?”
倘若他只有轻飘飘的一句相信,褚知远一定不会当真;可当他无比自然地说出那句“亲疏有别”,褚知远揪在被角的手缓缓松开——
像卸下了什么重担般。
褚知远半脱力地躺回被褥间,嗓音愈发低哑:“宫门快要下钥了,皇上请回吧——夜深霜重路难行,皇上多加小心。”
少帝走后,人去屋空,静得能听见墙角铜壶更漏的嘀嗒声。褚知远靠在床头,一言不发知想了什么。
褚宁端来药盏,“大人,服了药就早些歇下吧,太医说您的病得静养。”
褚知远静默有顷,目中猝然划过一丝决绝,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般:“阿宁,明日替我告个假,就把太医的话原封不动说与人知。”
首辅从入朝为官以来,未曾告过一次假。褚宁尽管有些意外,却也没多想:“皇上临走时说了,请大人安心养病,这几日的早朝尽可以免了。”
褚知远却摇头:“不止早朝,值房我也不去了,这几日各大衙门的奏折不必经过内阁,直接交由司礼监呈送武英殿便是。”
这听着简直像要挂印辞官的架势,褚宁瞠目,“大人这......”
褚知远向内卧倒:“接下来一段时间,不管外头发生什么,都不必来向我通传。我累了,你先出去吧。”
***
褚宁不明白,向来励精图治的首辅为何突然变得懈怠。但很快,一场由储济仓争端引发的更大风波,就让他无比庆幸大人得亏没有搅和进来。
童昧误打误撞掀翻的茶叶桶,成为揭开晋氏商行私贩江南绸缎的导火索。
淮扬丝绸可是上京的紧俏货,普通一匹的价格高达百金。单单那日锦衣卫从储济仓搜出来的,就不下万金之数。
现下财力唯艰,底层官员连饭都快吃不起了,外戚之流却还利用漕船私用之便,大肆敛财。这事是当着许多人的面被捅破的,晋家想遮掩也不能够。
一时间,上京的舆论风向陡转:
太仓银告急,那是积年入不敷出造成的结果,再怎么也不能把锅全都栽在现任内阁头上。首辅上任才几年,拨出去的银子撑死不到百万两,还不抵外戚一年贩私的利润。
至于钱到哪里去了,还不是和尚头上的虱子,一目了然?
仿佛只是睡了一觉的功夫,原本加诸内阁与首辅只之身的口诛笔伐,就都悄悄调转矛头,对准了以晋氏为首的外戚一党。
事态至此,尚不足以成其为势。直到以定西侯为首的勋臣集团的加入,才把整场风波真正推向高潮。
多年不问人间事的老侯爷突然递上奏折,称官商征调漕船的做法,原是宣宗年间为恢复开中而提出。彼时九边初设,屯田未开,军粮由南运到北,是一件极为浩大的工程。
朝廷为了节省开支,特准商贾代将军粮押送九边,换取盐引以从事官盐买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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