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地的生活，很是宁静。
吴玉瑶的居所并非雄踞一方的王府规制，而是一处依山傍水的别业，名曰“芳华园”，白墙黛瓦，曲径通幽。
每日清晨，鸟鸣便是她的更漏。无需宫人催促，她自会起身，于临水的小轩窗前对镜梳妆。摒弃了宫中繁复的珠翠，只簪一支温润的玉簪，或一朵应时的鲜花。
儿子萧暄孝顺，虽领封地事务，却从不以俗务烦扰她，只晨昏定省，陪着用膳说话，细致周到。
用过早膳，她或去佛堂诵经片刻，为远在京城的皇帝祈福，为早逝的姐姐玉华祝祷，也为所有历经劫波后得以安稳度日的人们念一声平安。
佛堂外的庭院里，她亲手栽了几株兰草日日照料。
之后的大半日光景，便是含饴弄孙，小世子衡儿正是蹒跚学步，咿呀学语的年纪，孩子淘气，在铺着软垫的廊下滚来爬去，见了她便张开小手，口齿不清地唤“祖母”。
奶娘和侍女们小心看护着，吴玉瑶常抱着孙儿，指着园中的花鸟鱼虫细细告诉他名目，心境是前所未有的柔软平和。
午后小憩醒来，或抚琴一曲，或临帖数张，萧璨知她雅好，常搜罗些名家字画，古琴谱送来，偶尔，她也会唤上府中懂些丝竹的侍女，合奏几支清雅的曲子。
她通常歇得早，临睡前，会就着灯烛，给京中的千雪写一封长信。
絮絮叨叨，说的无非是园中石榴又结了几颗，衡儿新学了什么话，封地近日下了场好雨…
转眼又是京中来信时节。
千雪的信依旧简短，除了报平安，只多提了一句：“今岁春寒，院中海棠犹含苞，待君归时，或可同赏。”
萧暄察觉了她的心思，一日请安时笑道：“母亲可是又惦记千雪姨母了？京里来信，说今春天暖得迟，但花事正好，车马儿子已命人备好，护卫也都挑选妥当，母亲若想回京小住，随时可动身。”
吴玉瑶看着体贴入微的儿子，心中暖融：“是啊，该回去看看了，看看你皇兄，也看看…老朋友。”
她开始打理行装，给千雪带的，是封地特产的蜜渍梅子，她尝过，酸甜生津，最合千雪口味，给陛下带的，是寻访民间巧手匠人织就的软绒护膝，甚至给张藏和苏红缨也备了礼，一份是上好的墨，一份是韧性极佳的皮子，虽不值钱，却是一份心意。
出发那日，天朗气清，王府门前车马齐备，仆从井然，小世子衡儿似乎知道祖母要出远门，抱着她不肯撒手，奶声奶气地叮嘱：“祖母…早早回…带糖…”
吴玉瑶心软成一汪水，亲了亲孙儿的额头，柔声保证：“祖母很快就回来，给衡儿带最好吃的京城糖糕。”
永靖十年的春天，一辆青帷马车在数骑护卫下，缓缓驶入京城西面的永业巷，停在了荣国夫人府门前。
车帘掀开，吴玉瑶在侍女搀扶下稳步下车，她面容温润，眉眼间能看出与当今天子几分相似的轮廓，神态雍容沉静，正是当今圣上生母的妹妹，齐王萧暄之母，吴太妃玉瑶。
府门早已敞开，千雪一身家常的靛蓝细布裙衫，未施粉黛，已候在门内。见玉瑶下车，她上前两步，并未行大礼，只微微颔首，唇角含了极淡的笑意：“来了。”
玉瑶亦是展颜，那端庄仪态稍稍松懈，流露出真切欢喜，上前挽住千雪的手臂：“等我许久了吧？”
两人相携入内，只带了贴身侍女人，径直往府邸深处那处临水的小轩走去。
小轩内早已备好清茶细点，窗明几净，窗外几竿翠竹掩映着一池春水，极为幽静。
屏退左右，只余二人对坐。玉瑶仔细端详千雪：“姐姐气色甚好，比去年冬日见时更显康健，这府里倒是清静养人。”
千雪为她斟茶：“不过是懒散度日罢了，你在封地可好？齐王殿下一切都好？”
“好，都好。”玉瑶接过茶盏，笑意温煦，“封地虽不比京城繁华，却也自在，暄儿孝顺，政务上用心，性子也沉稳，从不让我多操心。”
谁能想到，许多年前，那个在皇庄冷院里抱着小包袱，形销骨立，终日以泪洗面的失宠宫妃，能有今日这般从容光景。
千雪点点头：“那就好。”
玉瑶放下茶盏，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并无愁苦，反有种历经风波后的宁静：“有时想起来，真像一场大梦。当年在庆祥宫…我日夜提心吊胆，生怕护不住他，辜负了姐姐临终所托…后来…那些艰难，如今竟都远了。”
她的目光掠过窗外晴空，似乎看到了很远的地方。“有时午夜梦回，还会惊醒，以为还在那冷飕飕的宫里，听着外面的风声都像是催命的符咒。”她转向千雪，“幸好，还有你，若不是你拼死护着曜儿，又一路相互扶持…我们怕是早已…”
“都过去了。”千雪截住她的话，“如今你是太妃，齐王贤德，陛下更是英明，天下太平，日子顺遂，该享福了。”
玉瑶笑了笑，眼角细密的纹路舒展看来：“是，该享福了，所以每年我都要回京来看看你，同你说说话，有些话，也唯有同你说，才觉得…熨帖。”
她们之间，并非血亲，却命运交织，深宫冷院里的相互倚靠，颠沛流离时的无声牵挂，早已超越寻常主仆或姐妹。
玉瑶细细说起封地趣事，齐王府的园林，今年新酿的甜酒，偶尔也会提及几句京中旧人的消息，谁家女儿出嫁了，谁家老人故去了，千雪大多静静听着，偶尔问上一两句。
说到皇帝，玉瑶语气愈发柔和：“曜儿…陛下他，前些时日还派人送了些补品到封地，信里总叮嘱我保重身体。他国事繁忙，心里却始终记挂着我这个没用的太妃。”
“他不是记挂太妃，是记挂姨母。”千雪淡淡道。
玉瑶眼圈微微泛红，忙低头抿了口茶，掩去失态：“是…是…我知道。”她沉默片刻，声音更轻了些，“看到他如今这般英明有为，江山稳固，我心里…对姐姐，总算有了交代。”
她口中的姐姐，自是早逝的德安太后吴玉华。
千雪看着她：“她若知道，也会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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