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登听到“王曜”二字,脸色却瞬间一沉,昨日上林苑赋诗受挫、**秋晴对其另眼相看的不快记忆涌上心头,他冷哼一声,拂袖道:
“既是慕容五官的私交,本官不便打扰,然方才所言以天灾定谳之事,乃维护京师安定之要务,不容拖延,本官这便回衙安排,望慕容五官以大局为重,莫要意气用事!”
言罢,竟不再多看慕容农一眼,带着一股凛冽的怒气,大步流星地出堂而去。
慕容农并未起身相送,只是目光平静地看着苻登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方才对那衙役道:
“有请王郎君至偏厅叙话。”
随即,他又低声对身旁的法曹掾史吩咐了几句,这才走出正堂。
王曜随着衙役穿过略显空旷的庭院,来到一侧的偏厅。
此处陈设更为简朴,仅设数张坐席案几,窗外有几株老槐,秋叶已黄,更添几分寂寥。
他心中本自郁结,见此官署气象,又联想到慕容农身处此间的处境,不由更生几分感慨。
不多时,慕容农便掀帘而入,他已脱去官袍,换了一身寻常的青布直缀,脸上带着爽朗的笑容,仿佛方才堂上的争执从未发生。
“子卿!今日是什么风把你吹到这清水衙门来了?”
慕容农拱手笑道,目光在王曜身上的赤色袍服一扫而过,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
“啧啧,这身行头,可不似你平日风格,倒有几分羽林郎的英气了!莫非是昨日御赐之物?”
王曜被他这一打趣,脸上微热,想起昨日醉倒失态,今日又自董府那般情境中出来,心中更是窘迫,一时竟不知如何接口,只得苦笑着拱手还礼:
“道厚莫要取笑,昨日宾射,兄骑**湛,收放自如,曜心中钦佩,特来道贺,冒昧来访,打扰兄台公务了。”
慕容农拉着他一同坐下,摆手道:
“你我之间,何须客套?什么公务,不过是些……唉,不提也罢。”
他叹了口气,虽未明言,然眉宇间那一丝无奈与压抑,却未能完全掩饰。
他打量着王曜的神色,见其眉宇间隐有郁色,眼神亦不似往日清明,便知他心中有事,遂关切问道:
“子卿面色似有不佳,可是遇到了什么烦难?若蒙不弃,可否说与为兄一听?农虽不才,或许亦能代为参详一二。”
王曜本就有吐露心声之意,见慕容农主动问起,且态度真诚,心中感动。
他略一沉吟,便将昨日宴饮过量,乃至醉后如何被董璇儿带回府邸,今晨又如何被秦氏撞见、厉声斥责,董璇儿又如何纠缠表白,自己最终如何拂袖而出的经过,择其要点,简略述说了一遍。
自然隐去了董璇儿那些过于露骨的言行与肢体接触,只道是其母误解甚深,言辞激烈,令自己百口莫辩,心中愤懑难平。
慕容农静静聆听,面色渐趋凝重。
待王曜说完,他沉吟片刻,方缓缓道:
“此事……你处理得并无不妥。董家小姐心思玲珑,其母护女心切,言语过激,亦是常情。然则,瓜田李下,最易惹人疑猜。子卿日后还须多加谨慎,这长安城中的水,深得很呐。”
他顿了顿,目光中带着一丝深意。
“尤其涉及女眷名节,纵是无心之失,亦可能成为他人攻讦的把柄。平原公府那边,可是对你一直‘念念不忘’。”
王曜闻言,心中一凛,知道慕容农所言非虚。
自己如今看似得太学赏识、天王青睐,然根基浅薄,不知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盯着,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他叹了口气,道:
“道厚金玉良言,曜谨记于心。只是当时情境,实在令人……唉,如今想来,仍是心绪难平。”
慕容农见王曜眉宇间阴翳未散,知他心绪仍因董府之事波荡难平,遂又温言宽慰数句,言及长安人事纷纭,日后多加留意便可,不必过分萦怀。
王曜感其挚谊,心下稍安,然他心思缜密,观慕容农虽笑语如常,然眉峰偶尔微蹙,眸底深处隐有一丝难以舒展的沉郁,显是另有心事盘桓,绝非仅因自己之故。
他已视慕容农为挚友,自不忍见其独承烦忧,遂敛容正色,关切问道:
“道厚兄,你我相交,贵在知心。观兄神色,似有隐忧萦怀,莫非方才曜入衙之前,兄正遇棘手之事?若蒙不弃,何妨一道来?曜虽不才,或可略尽绵薄,参详一二。”
慕容农闻此恳切之言,心中微动。
他深知王曜非止文采斐然,于农事、时局乃至刑名皆有独到见识,且为人沉稳,思虑周详。
眼下这光福里仓廪失火之案,自己身处京兆尹与长安县衙的权责夹缝之中,苻登又咄咄相逼,正感独木难支。
若有王曜此人从旁参详,以其明察秋毫之能,或真能窥破此案玄机,亦未可知。
思及此,他不再犹豫,遂将方才与苻登争执之事,连同案卷所载疑点,向王曜和盘托出。
“不瞒子卿,确有一事梗在心间。”
慕容农引王曜至方才议事的正堂案前,将那份长安县衙呈报的卷宗并自己摘录的疑点笔记推至王曜面前,沉声道:
“便是这光福里仓廪失火案,长安县衙认定乃天灾所致,急于结案。然我观其卷宗,火场痕迹多悖常理,证言亦有含糊之处,实难令人心服。适才正与那苻县令为此争执,彼以军国大事、维稳为首务,斥农纠缠细枝末节,几欲强行定谳。”
言罢,眉宇间掠过一丝无奈与愤懑。
王曜静心凝神,取过卷宗,就着窗外透入的秋阳,仔细翻阅起来。
他目光沉静,逐字逐句,不放过任何细节。
慕容农在一旁静候,只见王曜时而凝眉思索,时而以指轻叩案上某处记录,神情专注,恍若置身物外。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王曜缓缓合上卷宗,抬首望向慕容农,眼中已有清辉闪动。
“道厚兄所虑极是。”
王曜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此案疑点甚多,确非‘天灾’二字可轻率掩盖,兄台请看!”
他指尖点向卷宗中关于火场勘验的部分。
“记载言,火势最烈、焚毁最深处,非在当风口之大门口粮囤,反在背靠南墙之上风位,焦炭化深达三尺有余,此为一大悖理之处。凡火借风势,必是迎风处先燃且烈,焉有风助火势反烧背风死角之理?此犹如江河之水,不向下流,反溯高原,实乃违背物性之常。”
他稍顿,又指向役夫证言及那关于“异样气味”的零星记录。
“再有,役夫隐约提及南墙根底有火光窜起,非自上而下。加之清理灰烬时嗅得非谷物燃烧之异样气味,虽未得实证,然此等细微之处,往往正是关键所在。长安县勘验之吏,或囿于常情,或急于定案,对此等明显矛盾视而不见,轻信仓吏周茂‘风势突变’之说,实难令人信服。”
慕容农听得连连颔首,王曜所言,正是他心中所疑,且剖析得更为透彻明晰。
他接口道:“子卿所见,与农一般无二,然苻登强势,以大局相压,更言那周茂有左将军窦冲为背景,暗示不宜深究。农虽不惧权贵,然身处此位,若无一击即中之确凿证据,恐难撼动其定论,反打草惊蛇。”
王曜沉吟片刻,目光决然:
“卷宗所载,终是纸上痕迹,欲窥真相,非亲临其境不可。道厚兄,可否允我随你同往那光福里火场一观?或许现场残迹之中,尚留有卷宗未能尽录之线索。”
慕容农见王曜态度恳切认真,并非泛泛安慰之辞,而是真心欲助己查明此案,心中顿感一股暖流涌过,两日来的压抑仿佛寻到了一个出口。
他当即慨然应允:
“如此甚好!有子卿同行,农求之不得!”
言罢,不再迟疑,起身整理衣冠,取过代表京兆尹五官掾身份的腰牌印信,又唤来两名精干贼曹属吏,吩咐备马。
一行人出了京兆尹衙署,慕容农与王曜并辔而行,两名属吏紧随其后。
穿行于长安街衢,秋日午后的阳光带着几分慵懒,市井喧嚣不绝于耳,然二人心中皆系于案事,无暇旁顾。
慕容农于马上为王曜略述光福里方位及仓廪大致情形,王曜凝神静听,偶发一问,皆切中要害。
不多时,已至光福里。
但见此处位于城西南隅,里巷规制寻常,多为平民聚居。
失火之仓廪位于里巷东北角,临近里墙,此刻仍被长安县衙派出的差役守着,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那仓廪原本的土木结构已大半坍毁,焦黑的梁柱如同巨兽枯骨,狰狞地指向天空,残垣断壁间满是灰烬与狼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着焦糊与湿霉的怪异气味,诉说着数日前那场大火的惨烈。
慕容农亮明腰牌,守门差役见是京兆尹衙署的五官掾亲至,虽面露难色,却也不敢阻拦,只得放行。
众人踏入火场废墟,脚下尽是焦炭碎木与板结的灰烬,步履维艰。
王曜甫一进入,便摒除杂念,目光如炬,开始细致勘查。
他并不急于深入,而是先立于残存的大门框架处,环视整个火场格局。
但见仓廪坐北朝南,大门原为**木制,已焚毁大半,仅余扭曲的焦黑框架。
其后方本是连片粮囤区域,如今已化为乌有,唯余一地狼藉。
慕容农紧随王曜身侧,见他神色专注,时而蹲下身,以手轻捻地上灰烬,置于鼻端细嗅;
时而以随身携带的短匕,轻轻拨开焦黑的杂物,审视其下痕迹;
时而又起身,目测残存墙垣的高度与位置,手指在空中虚划,似在推演火势走向。
那两名贼曹属吏亦是经验丰富之人,见这位太学生模样的郎君勘查手法如此老练精准,心下皆感讶异,不敢怠慢,依着慕容农的示意,在一旁协助清理、记录。
王曜行至卷宗所载焚毁最烈的南墙根下。
此处背阴,墙体为土坯垒砌,表面熏得乌黑,下部更有大片坍塌。
他蹲下身,不顾污秽,仔细检视墙根处的灰烬堆积层。
但见此处灰烬颜色深黑,质地细腻板结,与周边区域迥异。
他以短匕小心挖掘,发现靠近墙根底部,炭化之物粘连紧密,形成坚硬的块状,深度果然远甚他处。
“道厚兄,请看此处。”
王曜招呼慕容农近前,指着墙根底部那些坚硬的、颜色尤深的炭块。
“谷物燃烧,灰烬松散,纵使堆积,亦难形成如此坚硬板结之块。此物……触手质感异常,且嗅之有一股极淡、却不同于焦糊谷物的异味。”
他再次俯身,于更深层的灰烬中仔细拨寻,忽而动作一滞,用匕尖小心翼翼地剔出一小片未曾完全燃尽的、颜色暗沉、质地坚硬的碎块,其上似乎还沾染着某种黏稠的残留物。
慕容农凝神看去,只见那碎块非木非石,颜色暗沉,边缘参差,显然非仓中应有之物。
他接过王曜递来的碎块,凑近细闻,果然有一股极其微弱、却刺鼻的异样气味,绝非粮食焚烧所能产生。
他目光一凛,看向王曜:
“此物……似是某种助燃之物未尽燃所致?”
王曜颔首,目光锐利:
“若曜所料不差,此乃浸染了松油或其他易燃油膏的木块残骸。其所以未能尽燃,或因藏于粮堆底部,空气不畅,或因火势被迅速扑灭,未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ggds.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