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玠做晚课前有洁面洗手的习惯。他从香炉边站定时,阿子依例去给他打一盆清水。
等阿子放轻脚步,连盆带水地端进阁中,萧玠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在看神龛前供奉的一张弓。
那是把朱红大弓,足有小儿手臂粗细。镂刻火焰,雕饰虎纹,萧玠常常擦拭,因以光洁如新。
萧玠将那把大弓摘下,捧在手里,轻轻摩挲。突然,他左手持住弓身,右手手指扣上弓弦,尝试赤手拉开。
他的右手手臂颤抖,已经用尽全力,那根弓弦却仍只微微弯曲。
灯花爆了一下,在光明铜像眼中闪逝。终于,萧玠垂下手臂,抱着弓从桌边坐下。
阿子看着他拇指的血痕,忍不住道:“殿下想学弓,请陛下找个弓马师父就是。”
萧玠道:“我的弓马师父应当是太师。”
阿子闭上嘴巴。
曾做过太子太师的那位至今仍是梁宫忌讳,皇帝也没有任命新人,太师之位便空悬至今。
萧玠静了静,说:“不该是我的东西,给了我,也是暴殄天物。”
萧玠将弓放好,如常昨晚晚课,阿子却知他一夜难眠。第二天清早,他去陪萧恒吃早饭,吃到一半讲,想学骑马。萧恒似乎也知道缘由,并没有出言劝阻,只道:“成,红豆一直养在我这边,一会叫人给你牵过去。以后你歇过午觉,我陪你去骑。”
萧玠便笑:“阿爹还当我是小孩子呢。你帮我找个师父,或者找几个和我年纪相仿的,我们一块练练就成。”
萧恒道:“小郑若在京中正好,能陪着你。”
萧玠笑道:“人家是个带兵打仗的,哪能见天陪着我,传出去也不好听。”
反倒是萧恒默了一会,说:“你长大了。”
萧玠用饭挨着他坐,脑袋轻轻靠在他肩上,道:“但我永远都是阿爹的小孩呀。”
他这一段格外黏萧恒,连阿双都笑道:“倒不见殿下小时候这样黏乎陛下。”
萧恒已安排好人去上林猎场等他,萧玠正更换一件玉白骑装,边对镜系纽扣边道:“姑姑,我近来才发现,陛下其实很喜欢人亲昵他。我想起来,小时候他经常想抱我,但我更黏阿耶一些,总爱躲他。那时候我还没长大,他也年轻。他还抱得动我。”
萧玠说:“有件事,姑姑,我也没跟你讲过。”
是在秦灼南下后的半年,萧玠不知吃坏了什么东西,夜里腹痛如绞,冷汗连床单都湿透。等苏醒过来,看见的是床边形容憔悴的萧恒。他脸色发白,眼圈发青,眼睛发红。萧玠看着他焦急心痛的父亲,第一句话却是:“他生我妹妹的时候,是不是比这要疼很多?”
他看着萧恒的脸抽搐一下,由此确认,萧恒依旧痛苦。
萧恒青壮的身躯慢慢蜷缩,像一只没能破壳的蛾子,在最具生命力的时候死掉了。萧玠没有说话,固执地等待他的答案。许久,他听萧恒说:“我不知道。”
萧恒声音平静,说,我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印象。那个时候,你妹妹已经保不住了。你阿耶一直不愿意打掉。生你妹妹那天,我哄他吃的药。那碗落胎药,是我亲手喂给的他。之前他流过血,我也以为那天不会再见血了。他靠在我肩膀上,在等阵痛,过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我看到有血从他腿间流出来。那时候他抓紧我的手,他说,到了,真的到了。我从他声音里听出了惊喜和期待。他不知道那是落胎药生效的作用,或者说,他还是不愿意相信。对此,我居然也跟着一块期待了。他拉着我的手,说,你别走。
说到这里,萧恒停顿一下,一息之后,他继续陈述:我说,我陪着你,我不走。他的脸被汗湿透了,慢慢开始叫痛。我听你姑姑说,你出生的时候,他一声都不愿意吭。那天他攥着我的手,叫六郎,我疼。我没想到那时候会哭出来,也没有意识到,是郑翁叫我,别哭,快给他喂麻沸散,血排得差不多了,是时候了。他那时候痛得汤都咽不下,浑身都哆嗦,和你今天一样。我喂了三次,他才把汤喝掉,过了一刻,就睡着了。我听从吩咐,把他的衣裳解开,郑翁取刀具,给他破腹。
萧恒停顿了第二次,这次比第一次时间要长一些。萧玠看到,父亲的额头汗珠密布。他吞咽一下,再开口,说,刀下去的时候,我感觉他身体搐动一下,几乎是同时,我眼前突然红了,有什么从我脸上流下来。我才意识到,是血,他的血溅在我脸上。
你可能也听说过,我杀过很多人。我打开过人的腹腔,从里面掏出没有完全碎掉的密函。我翻过他们的肠子、肝脏,我也想过会在你阿耶肚子里看到这些。但没有。萧恒说,我什么都没有看到,我看到的是一个蜷缩的胎儿。她很小,缩成一团,擦拭干净后,浑身粉红。皱巴巴的,但很漂亮。下一刻,我看到你阿耶开膛破肚地躺在我面前,闭着眼睛,呼吸很微弱。这时候,我看到了他的肠子和盆腔。
我开始试他的鼻息,很怕他就这么死掉。郑翁开始缝针,他浑身是血,我们三个都是。他手就那么垂着,像断了气。我跪在床边,抱着他的手,在想你出生的那天。我非常痛恨自己。罪魁祸首是我。为什么我不能代替他,为什么我叫他再受一遍这种罪。那是我第一次想,我是不是该和他分开,我和他在一块……是不是真的会把他害死。
萧恒说,那是奉皇六年大年初一,下午,酉时三刻,你妹妹出生。我听从你阿耶的意思,叫她阿皎。你妹妹,和你一个月的生日。
他讲完,看着萧玠的眼睛,问,儿子,听见这些,能叫你好受点吗?
萧玠牙齿都在打战,浑身哆嗦着问,你们为什么要生下我?你们要分开,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
萧恒坐在床边,垂着肩膀,也垂着头,说,我们以为能这么到最后。
他的声音终于出现异样。他说:
“我以为有了你,就永远不会和你阿耶分开。”
这是秦灼离开后,萧玠第一次见父亲流泪。他成功地刺痛了他,用他天真又残酷的,孩子式的恶毒。
他为萧恒的痛苦而痛快。
也为他的痛苦而痛苦。
现在,他想起萧恒坦诚的神情和血淋淋的剖白,突然意识到,这些年来,萧恒无数次想要张口解释。然后呢?然后他一准备讲到秦灼,就被自己反应强烈地顶回去。冰冷的,刻毒的,甚至是撕心裂肺的。有时候萧恒幸运地能说上两句,说他不会续娶,说我和你阿耶是真感情,说我们一直很爱你。说到这里,他就会收到自己的回复:陛下自当六宫粉黛,兔死狗烹的真感情,哦,这样。
萧恒但凡说得情真意切,在他耳中便是狡辩,是负心薄幸者的借口和托词——既如此,你又为什么背弃他,为什么赶他走?
这让萧恒哑口无言。
如果他剖陈政治原因,不可避免要触及南秦政权曾试图害死萧玠的根本,那是萧玠的姑姑、长辈和亲人,这对他儿子来说是一种致命的二次创伤。更何况,他的确背弃了秦灼。哪怕这背弃是不得已的保全。
他不信萧恒的解释,等萧恒不再解释,他又怨恨萧恒拒绝解释。
他现在才意识到,让父亲拒绝解释的,是自己强烈的受伤反应。自己会争吵、痛哭、咳嗽,然后歇斯底里地发病。萧恒最后那次尝试进行的交谈,以自己喘鸣发作告终。自此之后,萧恒停止了解释的举动。
他后来的沉默,是为了保护。
……竟一叶障目至此吗?
十六岁的萧玠站在镜前,镜中人像因光影模糊,浮现一张酷似秦灼的面孔。
萧玠盯着自己的脸,说:“我说了那番话,以为阿爹会恨我。”
阿双说:“没有父母会生孩子的气。”
萧玠问:“就算有一天,我不要他了,回去找阿耶吗?”
阿双说:“他会高兴。”
萧玠迅速眨了几下眼睛,把最后一粒纽扣系好,冲阿双笑道:“那我得先把骑马学会了。”
***
萧玠牵了红豆,赶去上林猎场。
时值春深,天气暖和,太阳下草波徐徐翻卷,如同金海。不远处,一人由秋童陪同等候,见他来,也牵马上前。
见了面,萧玠反倒有些讶然,那人瞧他表情,笑道:“倒把殿下吓了一跳。”
萧玠笑道:“嘉国公世子何等尊贵,哪能做这等役使。”
秋童守在一旁,道:“世子听闻殿下要练马,有意挑这个担子,特意进宫求的陛下。世子骑□□绝,就算放到行伍里也不输人,有他陪伴,陛下也能放心。”
红豆轻轻打了个响鼻,萧玠抬手抚摸他的鬃毛,冲虞闻道笑了笑。
虞氏一族与前朝盘根错节,更是世家之首,只是多年远镇关外,未曾牵涉京中争斗,但对当朝也绝非恭敬。如今还京立府,态度也尚未明朗。
但世族闹事那天,虞闻道送来报信的字条。萧玠在东宫宴席上见了他的字迹,的确出自其手。
这件事他告诉了父亲,父亲却没有更多的表示。
他对虞氏的态度究竟如何?身为世家之首的虞氏,和其他各族到底是什么关系?
“殿下对臣这个人选,有什么疑惑吗?”
萧玠抬头,正撞见虞闻道的目光。
像两团宫灯的火焰。常年护在暖室里,不怕熄灭,只懒懒地烧。
萧玠笑道:“只是有些意外,到底和世子相交未深。”
虞闻道也笑道:“臣久居关外,虽知殿下千金之躯,却一直没能面见。这不,终于回京得了便宜,便赶紧来攀附殿下了。”
他说话倒有趣。
萧玠就算对他还有疑惑,也信得过萧恒,便不多思虑,问:“世子要怎样教习?”
虞闻道说:“头一日,殿下先熟悉熟悉马匹和架势。请殿下上马,臣牵着殿下遛一圈。”
萧玠瞧了瞧鞍鞯,有些赧意,道:“世子别笑话我,我只怕连镫都认不好。”
秋童忙道:“殿下稍等,奴婢找个脚凳。”
虞闻道笑道:“大内官太仔细了。殿下以后临上马,总不能满场找凳子吧。”
他站到马前,一手抚摸马颈安抚,一手将缰绳交给萧玠。
萧玠上前听他指挥,他又把马镫牵过来,道:“殿下左手握缰,对,认左脚。是这样,然后右脚顿地借力,往上跳。”
萧玠苦笑。
你真是高看我了。
他对这把小身子骨颇有自知之明,但要学马的是他,叫他萧恒找人的也是他。如今连个马都不敢上,打的是他爹的脸。
他呼吸几下,硬着头皮顿了顿脚,要向上翻身时,感觉一股力将他往上一运。他还没回过神,自己已经坐在马背上。
见他坐稳,虞闻道才从他腰间撤回双手,抬了抬眉头,冲他比了个拇指。
萧玠更不大好意思,想找点话讲,虞闻道已经替他理好缰绳,将他的脚在马镫上放好,道:“殿下这算厉害的了。臣头一次上马的时候,叫臣父拿着马鞭绕着场子撵了三圈,哭着喊着要回家找娘。臣这匹马估计也没见过这么怂的,臣一回来,就冲臣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脸打喷嚏。这不,我们哥俩现在也处得挺好。”
萧玠笑起来,问:“世子是多大开始学骑术的?”
虞闻道道:“六岁。”
萧玠一时语塞,这是把自己比小孩呢。
虞闻道大笑起来,让他握紧缰绳,自己牵住马络头,带着萧玠慢慢往前走。
对常年不骑马的人来说,仅坐在马背上,世界便有所不同。太阳掺风,笼面如纱。草叶上金光跃动,虞闻道的墨绿衣袍似乎金线绣成,也折射一层淡淡金辉。萧玠心中却记着事,问:“我有一件事想请教世子。”
虞闻道见他如此郑重,奇了:“殿下请讲。”
字条的事在萧玠嘴边滚了一圈,到底咽下去,只问:“春明池宴那天,你如何得知崔娘子是游骑将军的未婚妻?”
他看着虞闻道:“哪怕京城遍知崔氏郑氏联姻的消息,但究竟是哪位娘子,娘子闺名为何,只怕没有透露过。”
虞闻道看了他一会,笑道:“回禀殿下,这也简单。崔氏在京的几位娘子臣都见过,显然不是其中一个,大抵就是从京外来的。这时节进京且能受邀东宫的崔娘子,只怕就是这位不日随小郑将军祭祖过聘的未婚妻了。听闻这位崔娘子是怀化将军崔清的堂侄女,本家正在清河,她来到京中就是为了婚事,婚前定要借居他处。说来也怪,她有几位叔父在朝供职,崔娘子却未曾登门,一个人去怀化将军故居暂住。这在京中也是桩奇事,不过还有件更奇的。”
萧玠问:“什么?”
虞闻道笑:“更奇的是,殿下和小郑亲如手足,臣一个外人都听说的事,殿下竟不晓得。”
萧玠心里不好受,只道:“我问你,你却扯我,我不和你说了。”
见他有挽缰的架势,虞闻道忙夺住他的缰绳,“好殿下,臣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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