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水流觞环绕着亭台楼阁,芙蓉园中红梅开得正盛,在寒风里透出一股清冽的冷香。
高台之上,秦砚景和秦莞分别端坐在谢宁身侧,京中的世家大族往下依次排列,衣袂相叠间,尊卑秩序一目了然。
大梁朝的清谈会依旧还是谈玄论道的清谈会,只是各氏族之间阶级分明了许多,除去原本的三大世家以外,这些年裴家式微,那些不算特别有头脸的世族在其中并没有出风头的机会,多数人是想以此机会结识别家公子贵女。
素箩眼帘轻垂,举止妥帖地伴在温子瑜身边侍奉酒水,这个位置临近裴家的席位,她趁倒酒的间隙俯身与他窃声耳语。
温子瑜闻言微微偏过头扫去一眼,发现裴家的席位上还是空无一人,那位一直对外宣称自己体弱多病的裴世子似乎并未到场。
在场之人不光是裴家,连谢家的席位也还空着。
过了片刻,他像是想起什么,神色惴惴不安地拽住衣摆一角:“我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郁霖不会趁机杀了我吧?”
素箩温声安抚道:“不会的。”
温子瑜放心地松了口气。
清泉在青石间蜿蜒,席上流水声潺潺。
秦莞率先起身,身侧的侍女连忙上前为她提起宽大的裙摆和披风,她缓步走到谢宁身前站定,眉眼间漾着浅淡笑意道:“母后,这第一轮议题,不如就由儿臣来打头阵,让儿臣先来辩一辩?”
女官跪坐在一旁记录着,谢宁笑了笑,抬手将秦莞鬓侧的几缕发丝拢至耳后,看向她柔声道:“正好,我也想考校考校你的学问近来有没有长进,又岂有不应之理?”
第一轮定下的议题是才性四本。
这已经是老生常谈的辩论议题,通常代指关于“才”与“性”关系的四种不同观点。
即才性同、才性异、才性合、才性离。
得到允准,秦莞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她慢悠悠地饮了口茶,掀起眼皮看向秦明月,不紧不慢地抬手一指点了她:“才性四本,不知七妹可愿与我一辩这个议题?”
话音落地,台下众人随即各怀鬼胎地互看几眼。
这两位殿下积怨已深早就不是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两人对彼此恨之入骨,方才还在园中起了不小的冲突,闹得人尽皆知。
这般情景下,秦莞点名要和她辩论,看来是存心要让对方难堪。
闻声,秦明月神情轻轻一怔。
旁人不知道,这或许是十几年以来,秦莞对她说话最和缓、态度最和煦的一次,她不由自主地攥紧了冰凉的指节,露出一截纤细的腕骨,抬眼看向秦莞。
灼热的目光在刹那间猝不及防交接,秦明月未曾料到对方也在高处不偏不倚地看她,一贯淡然自若的脸色微变。
她强行移开视线,知道自己入席的时间不久,此番算是在劫难逃,只得站起身道:“五姐实在过谦,明月自知才疏学浅,更遑论指教二字。”
秦莞见她这副面色苍白的模样,反而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七妹向来天资聪颖,有此一言,才是过谦。”
两人之间没有你来我往的针锋相对,反而客客气气地说起场面话,更是让台下人深觉十分诡异,秦砚景放下杯盏,眼神微冷,侧目看了秦莞一眼,后者却像没看见似的置若罔闻。
“既如此,那便由我来起头吧。”秦明月话音顿了顿,表明自己的立场和观点:“明月以为,才性当一体同源,不可分割离析。人的本性善恶与道德修养决定其才情才能,换而言之,有其心性者,一定境况下也必有其才,二者本质相同,相互驱动,又互相体现。”
“古往今来,无论何时何地,做人做事应当德才相济,为家国鞠躬尽瘁,为天下死而后已。人之本性数以千万计,或为利欲所惑、失其本心,或沉湎酒色、醉生梦死。唯贤者能守其本心不移,于纷扰中自持本真,方可堪当大任。故其性成就其才,是为才性同也。”
她对这个议题的叙述并不难懂,首先抛出才性一体的中心观点,接着由此对外衍生,人拥有的本性有很多,包括善恶辞让、恻隐悲悯之心。
有些人宦海沉浮失去了本心,而有些人则不慕容利,依旧静守己心,这一部分德才相济的人被称作贤者,最终也都做了与其本性相符的事,为天下计,为生民计。
此言却正中秦莞下怀,她哼笑一声,抓住漏洞反驳道:“七妹所言甚是,只是不知在你的定义中,究竟什么样品格的人才有资格称之为贤者?你又应该用何种方法确定所谓的贤者心性是真心还是假意?”
“才性之间有何必然联系吗?世人多擅伪装,才情心性此等虚浮难论之事,自是不如明面上施展出的才华能力一目了然,且这世上才性不相匹之人十有八九,若仅以才性需相济而武断定论何为贤者,是否有失偏颇?”
“那么我也有一事,想请教五姐。”秦莞没有直接阐述自己的观点,秦明月却知道她想说什么,唇边勾起一抹极淡的笑容:“若依五姐所言,才性不应混为一谈,应分离来看,那么将军征战沙场得胜归来,是为有才,有才者是否该依制受万民敬仰?”
秦莞不假思索:“这是自然。”
这段话在议题中貌似显得有些突兀,席间原本热烈的讨论声静了几分,皇后垂落的眸光中忽然掠过一丝森然的冷冽,握住杯盏的手微不可查地顿在原地。
只一瞬间,她便不动声色地恢复了先前的模样,指腹摩挲着杯沿,与身边人从容举杯。
秦明月却面不改色道:“有才,且无需经过心性的考验,便可有机会受万民敬仰。五姐可知,一将功成万骨枯,倘若将军只是为了功名利禄,为一己私欲而不顾手下将士死活,又该如何?”
秦莞微微蹙眉道:“将军为安定家国流血拼命,既如此,又岂能在乎其麾下贩夫走卒的死活,即便他们是为功名利禄本心不纯,可到底为后方之人冲锋陷阵。功绩与本心就像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但君子论迹,从不论心。”
她终于一脚踩进她设好的陷阱,秦明月垂下眼笑了笑,仿佛那位不顾手下将士死活的将军只是她随口一提的例子:“方才五姐说,君子论迹不论心。明月斗胆问一句,若贤者的心性只是伪装出来的表象,那么伪装一辈子,是否也就成了真正的贤者?”
她的话如同惊雷般掷地有声:“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别人所思所想我无从置喙,难以改变,但我偏要仰不愧于天,也要俯不怍于人,倘若二者不可得兼,我也偏要勉强。”
满座寂静,只余下一片沉寂,秦莞没有出声,秦明月抬眸望向她,像是终于想起什么似的,缓缓开口:“五姐方才问我,什么样的人才算贤者。”
她眸光定定地注视她,一字一句道:“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这样品格的人,便是我心中的贤者。”
接下来是漫长的沉默,半晌过后,秦莞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最终侧身朝谢宁的方向行了一礼:“七妹大获全胜,儿臣输了,心服口服。”
她今日穿了一身嫣红的锦袍,像裹着雪的红梅般张扬耀眼,在清透的雪光下泛出细腻的光泽:“能与七妹畅谈一番,是我之幸。”
“五姐实在过谦,明月亦受益良多。”
“七妹不必妄自菲薄,在我心中,你就是最好的。”
闻言,秦明月唇角近乎无懈可击的笑容骤然僵住。
“……”
“……”
席上重新恢复喧闹,有皇后坐镇,谁都要给她面子,众人暗自腹诽这两个水火不容的人又开始说起场面话,紧接着满脸堆笑地冲她们拱手作揖,大部分人阿谀奉承秦莞小小年纪便见解独到有此犀利言论,小部分人道贺七殿下抱负深远又赢下此局。
她真的赢了吗?可辩论哪有输赢之分。
秦莞那句话音落地后,秦明月拢在袖中的手指抑制不住地轻颤,无数破碎断续的画面在她脑海中交替浮现。
“……”
“这是膳房新做的糕点,你快尝尝。”
逼仄狭窄的过道中,秦莞毫不在意地侧身挤过,蹭了满脸的灰,蹲在她身前,一双乌黑圆亮的眼睛看着她,期待道:“怎么样?好吃吗?”
“好吃……我还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糕点!”
“好吃我下次还给你带。”
“……”
“姐姐,‘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是什么意思?”
“我看看。”秦莞捧着书凑过来,沉吟片刻道:“意思是说,即便只有一小筐饭、一小瓢水,居住在简陋小巷,别人都难以忍受这种贫苦忧愁,颜回却始终不改变他对道的追求与内心的快乐。”
庭院潮湿阴冷,狼藉萧瑟,房檐上的几块瓦片破旧不堪,秦莞环顾四周,说完不禁笑起来:“就像你一样,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姐姐你取笑我,我怎么配和书上的圣人比。”
秦莞眸色认真道:“在我心中,你就是最好的。”
“……”
曾经并肩走过的路如同日久方可见效的毒药,在某个不起眼的瞬间侵蚀进她的骨髓,以至于她经常会做一些光怪陆离的梦。
只是好景不长,秦明月这样想。
命运早在相遇的那一刻,就注定了结局走向,注定不得善终。
“妹妹!”
“我要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宫道上,秦莞几乎是踉跄着朝她奔来,走到她身前时带起了一阵风,眼角眉梢都含着温柔的笑。
不远处,秦明月一言未发,只是眼神淡淡地看着她。
见她面色冷淡,秦莞也不恼,她牵过秦明月冰凉的手握在手心里,与她姿势亲密地十指紧扣,将自己知道的消息尽数告知:“我今日听说,定远侯的独子……你还记得定远侯是谁吗?就是皖鸿将军,当年他战死,父皇许了他的孩子裴璟三个愿望。”
“裴璟说,恳请父皇奏准,让治国之道加入女子课程,我们从今往后也能学习治国之道了。”
秦莞掩饰不住脸上的喜悦之色,她眉飞色舞地憧憬着往后的日子:“父皇答应了!以后我们不必再藏着掖着偷书阁中的那些旧典籍看了。”
“可以光明正大的谈经论道,可以尽情讨论从前只有他们男子才能探讨的家国大义,可以……”
她抬眼兴高采烈地看向秦明月,话音骤然止住,才发现她看向自己的眸色是冷的,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
秦明月面无表情地甩开她的手:“我为什么要跟你谈经论道?”
“至于家国大义……”她似是讽刺地笑了一声,嘲弄道:“你懂什么叫家国大义吗?”
“秦莞,你以为自己很聪明吗?以为自己拥有高贵显赫的出身和地位,就可以对我颐指气使了吗?”
“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很伟大?觉得自己在拯救我?”
秦明月的话犹如一把锋利尖锐的刀,精准无误地戳入人柔软的内心,找到最为敏感脆弱的点后按下刀柄,捅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而她却浑然不觉,站在一片狼藉中神色漠然道:“秦莞,你的课业、女红、诗文,有哪一样比我优秀?凭什么人人面前都是你占尽风头,我究竟哪里不如你?”
“……”
“……”
这一刻秦莞恍然发现,她的妹妹一直以来竟然是这样想自己的。
她没有经历过姐妹反目成仇,也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和秦明月走到这一步,整个人顿时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半响都没有出声。
那些刺伤她的声音如同挥之不去的梦魇一般萦绕在耳畔,无休止地嗡嗡作响,连一呼一吸间都带着难言的钝痛。
然而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最可悲的是,这些诛人心志的话与母后平日里耳提面命教训她的话字字重叠,让她久违地再次尝到一种喘不过气的窒息感。
母后会在无人处斥责她为什么不如秦明月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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