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去请竺影时,她正在房间里费劲洗着手。
泥土在指甲里陷得太深,洗了四五遍了,依旧是洗不净。
小宫女推门进来,笑着同她道:“竺姊姊,殿下叫你过去呢。”
“找我?”竺影回头,从架上扯下条手巾擦干净水。
“是。”小宫女笑着点点头,“姊姊快过去吧。”
“啧,大半夜的事真多。”竺影一边骂一边出门,到了太子跟前,又笑得殷勤。
“殿下召我前来,可是有事情要吩咐?”
孟闻抬手招她上前,说道:“今日过问梁叡并州灾情如何,我见他话语中多有隐瞒。”说着,便将那册灾情记录递了过去,“你看过这些,有什么见解,都可尽数说来。”
不去问随行的官员,竟是来问她么?竺影心中怪异,太子竟然疑神疑鬼到了这种地步,谁人都不敢轻信。
她伸手接过那册子时,指甲缝里还有未洗净的泥污,也不知是刨了多少遭的土。
孟闻将灯台移近了些,让她坐在灯下看。
翻书声与屋外树叶沙沙声,填满了沉默的间隙,这个季节始有虫鸣。
竺影一页一页地翻看,手心不知不觉生了汗,说不好是白纸黑字的记录令她胆寒,还是屋内另一人的缄默使之心慌。
并州灾情有所隐瞒不假,地方的官员在这些事上都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无非是怕上头问责,连累到年底的政绩考核。
并州大大小小的事皆由梁氏在管着,今年朝中更是拨了大笔钱粮给并州,她若指出这册上记录定是做了假,有谎报的成分,不是当面拆了梁氏的台,打了陛下的脸吗?
且不说她眼下暂居梁氏的屋檐下,就是在宫里,梁家也是她开罪不起的。
太子殿下亲自来趟这趟浑水也就罢了,还要将她也一并拉下水。
孟闻侧过身子,地上的影子也斜移向她。
“看完了么?”他问。
竺影放下册子,长出一口气,说道:“看完了,只惜我不通政事,此等大事,殿下应当问询更信得过的人。”
孟闻倚回凭几,以手支额,玉色的面庞被灯火笼罩,覆上一层淡淡的橙黄,才显出一点血色,仿佛疲乏至极。
他嗤了一声道:“更信得过的人,你是指容桢,还是祝从嘉?”
他都这样问了,看来是对此二人颇有微词。
竺影看着他的脸,默而不答。
这才是刚到云琅的第一日啊。
孟闻说道:“我少时在辟雍读书,多见膏粱子弟为伍,不读诗书策论,只借老庄之言,平生终日梦为鱼。这样的人入朝为官,占着高位却做不出什么建树,不过虚糜朝廷俸禄。从前我深以为恶,而今却发现,庸碌之下,更有贪官佞臣,这等人最善逢迎,为己谋私。顶着忠君之名,背地里却搬弄是非,搅得家国不宁。论其罪恶深重,远甚于前者。”
竺影不知他骂的是容侍郎,还是祝令君,自然也可以是梁中正。
她反问:“敢问在太子殿下眼中,何为忠,何为奸?”
他一愣,且不去计较她避而不答,反倒来过问主君的失礼了。
“虔心事君为忠,鞠躬尽瘁为忠;逢君之恶为奸,为己谋私为奸。”
他难得有耐心和她解释这些,这便是他心中用以衡量忠奸的秤杆。
如果是这样的话,祝从嘉在他眼中,恐怕算不得一个好人。
孟闻见她久久不言,遂提醒道:“眼下该你作答了。我选择在这一事上信你,是因为你生长于云琅。反正这滩浑水你注定要趟,何须顾忌太多?”
竺影轻轻叹了一口气,这些事终是没能绕过去。
她便又拿起那本册子来,又该如何去说,即便并州的官员作伪,将灾民人数往少了报,那白纸黑字亦有千斤重呐。
忖度一番,慢慢说来:“只是翻看名册的话,其实我也说不准。我自幼长于云琅,雪灾年年都有,不论轻重,轻则只是压坏草屋,封塞道路。重则——贫者不得生,民居倒塌万千,路边冻骨无数。今年未雨绸缪,朝廷早早拨了银两预备寒灾,倘若那些赈灾银都落到了实处,加固庇所,囤好冬粮,定然可以少去许多伤亡。若是防备得早,治理得当,无人伤亡,也并非不能做到。”
“家父……他当年任云琅太守时,曾有一年寒灾过后,上至郡城下至县乡,没有一个百姓受冻挨饿而死,除了几个年关收走的老人。所幸那一年是丰年,冬雪也来得迟。正是那年政绩卓著,家父才得陆尚书举荐,入朝为官。”
提及自己父亲的政绩,本该是极为骄傲的,可她声音却一点点虚了下来。
短短三年便升任太常,一时风光无两。可惜好景不长,竺太常在任不足一年,因受陆尚书牵连,一并被撤职发落,流徙交州。
她字字句句没有怨责,字里行间又都是怨责。
孟闻听完,心中已有了数。
竺影道:“册上记载得再详细终归只是一个数目,未必属实。殿下,何不亲自去看一看呢?”
孟闻道:“正有此意。你且早些回去休息,明日仍需你与我一道。”
她睁圆了眼睛,反复确认道:“我也一并去吗?”
他一本正经说鬼话:“那是自然,莫非你也想做虚糜朝廷俸禄的人么?”
“自然不敢。”
拿了女官的俸禄,干的却是掉脑袋的活,只怕不干也得掉脑袋。至于那些个俸禄比她高出许多的,他只当没看到。
她本想趁明日太子出去了,再到梁府后院找些蛛丝马迹,如今只得将自己的事先放一放了。
竺影强忍着一肚子牢骚不平,寻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只是为殿下的声名着想。殿下此行是为公务,却携我同往,难免惹人非议。”
他眉头蹙起,不以为意道:“有什么可非议的?”
虽是托辞,她也说得振振有词:“值此百废待兴之际,并州早就民怨沸腾,哀声四起,殿□□察民情时仍携一女子随侍左右,就不怕惹得民间诸多议论吗?”
听她说罢,孟闻反而失笑:“议论我色令智昏,就凭你么?”
“……”
竺影阴沉着脸睨他。
他那神色,就差递一面铜镜过来,叫她好好照一照了。
孟闻一扬手道:“且去罢了,此事不必你忧心。”
竺影离席长拜,便要离去,行至门口时,这厮又开口。
“话说——”
她折返回来:“还有何事,殿下?”
里间的太子慵懒倚着凭几,朝她淡淡勾唇:“今日在院子里刨土,好玩儿吗?”
竺影顿时明了,定是角音同他说的。
她盯着指甲缝里的泥污,面上赧然,不理他的揶揄,只一拂袖便夺门而去。
回去定要把他放在心中,骂个成百上千遍。
正值冬末春初,昼渐渐长,夜渐渐短,窗外有些朦胧的月色。
竺影望着雾蒙蒙的月光,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几遭。
须臾风过,庭间有石榴树叶的沙沙声。
这就是云琅的夜晚,比皇城寂寥许多。
她从来没有离家如此近,也从来没有离家如此远过。
许是因赶路疲乏,这一路上都没能好好休息,她骂过几句,便忍不住困意沉沉睡去。
翌日一早,有宫人给她送了衣裳过来。
“殿下叮嘱,请姊姊换好了衣裳再去。”
竺影与之道了谢,便接过衣案来。
只看其上端正摆放的木簪与玉冠,便知是一身男子装束。
竺影又回屋去,换上雪青色的长褶与绀色的绔,又解了发髻,束成高髻,最后簪上玉冠上,对镜而照,怎么看都还是女子。
难为太子殿下一番“良苦用心”,只当是自欺欺人吧,她也懒做挣扎。
就这般出门到前院去,太子正与梁中正寒暄,竺影垂首立在一旁候着。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咨嗟,她又转头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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