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蝉转头,恰好看见晨光从吊脚楼堂屋的木窗间漏进来,在阿嬷靛蓝色的衣襟上投下细碎光斑,银扣忽明忽暗地闪烁。
自打阿妈出事,阿嬷她老人家受了刺激,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像此刻她衣襟上的银扣,明明灭灭的叫人揪心。
覃蝉到阿嬷身旁坐下,余光扫过正给阿舅添茶的王安——这是阿舅家表姐三年前招的汉人女婿。
这汉人女婿倒是颇有些手段,来寨子不过短短几年,就把阿舅一家子上下哄得团团转——她和石朗玉这桩婚约能成,他可在其中没少出力。
今天这一家子拖家带口地来了,准没什么好事儿。
“阿磊啊……”阿嬷突然攥住舅舅的手腕,“你既入了石家,石家亲长也待你亲厚,就莫要总往旧房里跑……”
覃蝉瞥见覃磊喉结剧烈滚动,那脸上表情活似吞了碗发酵三日的牛瘪汤,她借着摆碟子掩住唇角的笑意。
覃磊嘴角扯出个十分勉强的笑,“阿嬷又讲糊涂话。”
他眼珠子四处乱转着想要不着痕迹地摆脱老人家的钳制,恰好瞧见覃蝉准备去盛油茶,他忙先一步拿起大勺,“阿蝉快坐,阿舅给你盛油茶。”
覃蝉将碗拿开,躲过他伸过来的勺子,“免了,阿舅若是要劝——”
“哪能呢!”覃磊手里的木勺在陶碗上空悬出尴尬的弧度,又堪堪稳住,“鼓楼议事既有了决断,我们自然是……”
覃蝉截住话头,“昨儿掷反对签时,您老可比谁都起劲儿。”又故意仰头望了望窗外,“莫不是今儿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旁边突然传来“当啷”一声,覃蝉瞥了一眼弄出动静的石朗玉,不知道他又在闹什么幺蛾子。
覃磊瞪了自己不争气的儿子一眼,又重新堆起满脸腻歪的笑:“瞧外甥女你这话说的!”
紧接着他眼疾手快地将一大勺油茶倒入覃蝉碗中,“等明年过了萨玛节,你和阿朗了成亲,咱们两家可就是双股绳拧作一股……”
“是啊,是啊!”舅母抢着接过话头,探身去够桌上装馓子竹篾簸箕。
“都是一家人,阿蝉你拿的主意,我们哪有不依的?我们之所以反对,那都是因为担心的你安危,哪像那些个外人,只顾着自个儿的荷包!”
说话间她手里抓着的馓子簌簌落在覃蝉面前的油茶碗里,顷刻便在汤上堆起一座金色小山。
覃蝉冷眼旁观这对夫妇做作之态,要不是阿妈死的那些日子她看透了这两口子的真面目,怕是此刻正感动着呢。
她忽觉他俩在地里刨食真是屈才,他二人若是能将心一横,弃耕从伶,入梨园行当,凭着此等演技,何愁不能名动长安,日进斗金?
石朗玉突然站起,“我陪表妹出海!”
此时挺拔高壮的青年攥紧了衣角,真挚地盯着覃蝉,攥着衣角的手指用力地指节都在发白,“说好要当你的牯牛角……”
他这副模样倒叫覃蝉想起十岁那年,这个呆表哥被野蜂追得滚落山坡,还不忘用身子护住她,最后肿成个发面糍粑的滑稽模样。
舅舅突然弓起身子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舅母也忙扯过石朗玉衣袖,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几乎掐进他的皮肉里:“阿朗你忘了今早上我们给你说的话了?咱们峒家女人是山巅鹰,你们这些做男人得替她们守好巢……”
表姐笑着上前打圆场:“都先坐下吃饭吧,其余的事儿用了饭再说。”
吃过饭,沐菀利落地收拾起碗筷。
覃蝉见状刚要去接那摞堆成小山的陶碗,舅母已扣住她手腕拖着她坐下:“你且让着汉人丫头自个儿忙去,舅母有话要同你说。”
昨天夜里。
鼓楼议会散后很久,石家竹楼里依旧灯火未熄,纱窗上映着三道扭动的鬼祟黑影惊得路过的夜猫惨叫着跑开。
覃磊焦躁地在堂屋来回踱步,嘴里不停地絮絮叨叨着,“这可怎么办啊……这可怎么办……”
石瑛坐在桌前,几乎要撕烂了手里订婚书,纸页簌簌的颤音混着她牙关的咯咯:“那死丫头要是折在海里,或是被外头野汉子勾了魂……”
女婿王安适时恭敬地上前给她添茶,昏黄的烛火映得他眉眼有些模糊:“岳父岳母不如搬去老宅尽孝?”
石瑛不耐烦地厉声打断,“老太太如今连亲孙女都认不得!我们去献殷勤又有甚用!”
覃磊的皂靴却蓦地钉在原地,浑浊的眼珠在烛火中泛起精光:“我们去没用,但不如让他们二人先成了婚,届时就算是那妮子死在了外头……”
石瑛冷笑着截断了他的话:“都还没睡呢你说什么梦话!若是能有手段逼得那死妮子同阿朗成婚,如今你我都该抱孙子了。”
“二老何不将朗弟过继到覃家?”王安将茶盏放在石瑛手侧,又恭敬地退至阴影里。
烛火落下的阴影吞噬他下半张脸,只余两片薄唇开合,“待海上传来噩耗,二老捧着朗弟的过继文书……”
覃磊夫妻二人闻言齐齐望向他。
王安视线顺着案几上裂开的木纹游走,最终停在烛台投下的菱形光斑里,“哄着个糊涂的老太太按个手印,不比守着个左性子的活人强?”
回忆到这儿便戛然而止,石瑛强逼着自己从喉间挤出道能齁死人的腻歪嗓音,“阿蝉啊~你这一出海~”说着她向一旁的丈夫使了个眼色。
“正要说这个。”覃磊会意,清了清嗓子,接过话头有些不自然道,“你阿嬷总得有个正经亲人照看,等你走后,咳……我和你舅母……咳……我们……”
石瑛嫌弃地看了他一眼,重新接过话:“可不是么!昨晚我同你阿舅商议到三更天,思来想去我和你阿舅还是得搬来尽孝。”
她顺势握住覃蝉的手,掌心潮热,“你这一出海少说要三五载,这偌大一个吊脚楼,留你阿嬷一个孤老婆子守着,身边也没个支应的人,好不叫人可怜。”
呵,这话说的倒是漂亮。
覃蝉扫过王安佝偻着给表姐布菜的模样,这汉人赘婿惯会伏低做小。
此番怕是费了他不少功夫,才替她舅父舅母炮制出这般滴水不漏的孝子戏码。
她突然也有些后悔下山来,这些汉人的旧俗当真是恶心人,才和汉人相处不过短短不过几载,阿舅就像染了癔症似的——都赘出去的男人了,竟还惦记起了旧房家产。
“舅母松手。”覃蝉用力想抽回手腕没能成功,“沐菀阿姊照料阿嬷两年,连药浴时辰都掐得准过日晷。倒是……”
说着眼风扫过正撕扯窗棂剪纸的熊孩子,“上回石钟把火塘灰撒进阿嬷药罐,害得阿嬷拉一整宿肚子。”
石朗玉也觉得有道理,忍不住附和:“是啊,阿爸阿妈,沐阿姊把阿嬷照顾得很好,阿钟确实太过顽皮,我们还是不要来添乱了。”
石瑛见她想走,越发用力钳住她的腕骨,“我的傻姑娘!那汉女连峒话都说不利索,要是夜里阿嬷犯病喊人怎么办?”
不等覃蝉回答,覃磊的手已经“砰”的一声拍在乌木矮几上。
“让汉女管家?除非我覃老二的魂魄被云盖山里的山鬼嚼碎了当糍粑!”他脖颈青筋暴起,银耳环上的山鹰坠子随之晃出夸张的弧度。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着的王安突然出声了,“岳父莫急——”
他放下了为石玥布菜的筷子,手指无意识地玉扳指,“蝉表妹的顾虑不无道理,钟儿性子确实是顽劣了些……”
紧接着他话锋一转,“可沐姑娘一人也不免独木难支,我看不若就让朗弟留下搭把手?朗弟和表妹横竖是过了三茶的未婚夫妻,他留下名也是正言顺的事……”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覃蝉不得不咬着后槽牙答应了下来,“那就劳烦朗表哥了。”
石朗玉好歹憨直,倒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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