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时,樊川北麓潏水西岸的宋氏小筑内,油灯“哔剥”炸开朵灯花,宋尧章搁下手里的兼毫笔,将灯芯往青铜盏里挑了挑。
昏黄光影下,《五经定本》与历年判词垒在案头垒成一座小山,底下还压着张墨迹半干的《时务策》草稿。
他十四岁以父荫入太学,三年间旬试、岁试皆“通九”,真观六年补国子学缺。至九年春,司业举“通《汉书》大义、晓边事筹略”,荐应本岁秀才科。试中对策《安西陲疏》凡二千言,擢为上中第。
然而若是想要授官,尚需再考过了吏部栓试。于是他便辞却一切宴饮,独居长安城郊的一处自家别院闭门修习。
院临潏水,竹影映窗,在这别院独居的数月,唯此方寸书案,烛烬更阑,成了他昼夜相对的方寸天地。
“咣当”一声,夜风撞开西窗,裹着五月槐香扑上书案。
宋尧章裹紧了半旧的青布袍子,就着凉透的茶汤吞下最后一口冷硬胡饼——伺候笔墨的小厮酉时就被他赶去歇息了,他惯常独自熬到子夜。
看着手边刚写好的《时务策》,他叹了一口气。
也不知道自己是运气好,还是不好。
按旧例春闱及第者皆需守选待阙——进士科三载、明经科更须七载——方能应吏部铨试。
然而今岁吏部为补边州急缺,特敕新擢进士、明经诸科出身者,不拘守选年限,皆许赴安藩定策科。
吏部栓试定在冬月廿八,算算还有整整半年光景,可春闱那些经义文章哪够应付吏部的时务策问?
宋尧章无意识叩着案上那方国子学结业时得的端砚,青石面上还刻着“真观八年甲等”字样,此刻映着烛火,倒似先贤冷眼睨着后辈的仓皇。
这么想着他忍不住苦笑着摇了摇头,重新提笔蘸墨在《时务策》稿上补了句注脚。
忽然一张信纸从纸山上滑落到他手边。
他指尖捻开信纸时,带落上面几粒被风裹进来的槐花碎瓣,原是叔父前些从洛阳的来信。
今岁四月,唐军大败屡扰边境的吐谷浑,其主慕容顺上表归降朝廷遂下旨册封慕容顺为西平郡王,一应册封仪轨均由鸿胪寺负责。他叔父宋怀瑾在鸿胪寺任少卿之职,受命前往洛阳旧日行宫,筹措典制所需的礼器。
“去岁冬十一月,吐蕃使团抵长安……
……
圣人为安西陲特开‘安藩定策科’,此制科特许免选应策,及第者直授流内。
自武得开科以来,秀才之试登第者不过什一,若得兼中此科,实为登瀛之捷径。
贤契当以全副心神备策论、究时务。际遇难逢,伏望珍摄。
怀瑾手书五月丁丑于洛阳承福门”
宋尧章凝视着叔父信笺上的谆谆教诲,长叹一声,起身阖上窗。一时受了鼓舞,打算再多看半个时辰的书。
方转回书案,未及落座,忽见一团白雾破窗而入——
宋尧章挥袖驱赶,但那白雾却好似活物一般认准了他,顷刻间就将他整个人都给吞没了。
待神志清明时,他已置身荒野,还未理清头绪,忽闻远处传来女子带着水音的呼喊:“喂,岸上那人,劳驾搭把手拉我上去!”
宋尧章循声望去,就见陡峭的河岸下正挂着个浑身湿透的姑娘。她十指死死抠着石缝,下半身还浸在黑黢黢的江水里。
宋尧章一时顾不得探究这荒郊夜半为何有人泡在水里,疾步上前攥住对方冰凉的手腕。
覃蝉只觉腕上一紧,抬头对上来人青布袍子的下摆。
她在江里泡了已经不知道有多久了,先是被暗流卷走,又被浪头拍在礁石上,好不容易靠了岸,但奈何河岸陡峭——方才试了三次都没攀上这道陡岸。
浸透的衣裳坠得小臂发抖,双腿也像灌了铅似的,只正攒着力气要再试第四次。
突然发现岸上站着个人,一时间也顾不得大半夜为什么会有人出现在这么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儿的鬼地方,话已先于理智冲出口。
“抓紧!”宋尧章半跪在岸沿发力。
覃蝉借力趁机用膝盖顶住凸起的树根,终于狼狈地滚上岸来。
宋尧章打量着这突兀出现的女子,瞧着她只及小臂的靛蓝外裳,以及尚不及膝的短裙。他想,这般装束,与他在长安西市见过的岭南獠人倒有七分相似。
这附近何时搬来了獠户?
对了,这里是哪?他刚才不是在书房温书吗?怎么来到了此处?
莫不是太困了睡着了?这么想着,宋尧章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嘶,好痛。”
不是做梦?莫不是自己是梦游了?
这附近的河也只有一条潏水,他这是梦游到了潏水边上?
覃蝉瘫坐在硌人的石堆间喘气,抬头就着月光瞧那位好心人——看样子约么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身形清瘦颀长,瞧着这过于端着的派头,有些像是那些个她在城里见过的读书人。
“多谢你了啊。”她抹了把糊住眼睛的河水同人道谢。
听到对方开口,宋尧章从思绪中回过神来,朝对方拢袖作揖:“在下宋尧章,表字道赟,家中行三。不知这位娘子如何称呼?”
“你叫我覃蝉就行。”
覃蝉打量了一下四周,一边是奔腾的西江水,另一侧,连绵的巍峨高山静悄悄地趴伏在夜色里。
看着近在咫尺的高山,思及白天在船上看到的景象,她这是被被江水带到了羚羊峡附近的山脚下?
她试探性开口道,“郎君可是家住附近?”
宋尧章喉结微滚,神色有些尴尬,不确定道:“在下应该是住在不远处的杏园渡。”
“宋郎君这大半夜的怎的不睡觉,跑外头来看星星了?”
“敢问覃娘子,可知潏水杏园渡该往何方去?”
两人齐齐出声,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
还是覃蝉先开的口,她面色狐疑,很是不可置信,“杏园渡?那是不是你家吗,你问我?”
宋尧章只当对方许是刚搬来不久,对周围不熟悉,便解释道:“杏园渡在潏水西曲,夹岸有一片野枣林……”
覃蝉打断道,“你是在向我问路?哎不是,你不识路怎么跑到这儿来的?”说着狐疑地朝对方上下扫视一通。
宋尧章讪讪道:“我说我也不知道你信吗?”
覃蝉见他这番说辞,只当对方是瞧出了自己想求他收留一晚的心思,但并不想让个獠人借住家中。
心下懒然,瞬间失了和对方交谈的兴致。
算了,这块儿空地还算开阔,就在这儿将就一晚,等天一亮就动身沿河岸找回去吧。
木朵和桑吉一直找不到她肯定着急,希望那贪吃的许老板不要被吓得直接取消行程了,这么想着,正要脱了外套做个枕头就地睡下,突然一件带着暖意的外套递到了她跟前。
宋尧章瞧着那女郎湿漉漉的衣裙,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自己身上的外袍脱了下来,递给她。
覃蝉不解,“作甚?”
“夜里凉,姑娘又在河里泡了许久,当心感染了风寒。”宋尧章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多嘴劝道,“覃姑娘,纵是仲夏夜暑热难耐,但大晚上的来河里泅水毕竟不安全,姑娘下次还是不要背着家人偷跑出来。”
覃蝉正心头老大不痛快呢,又听他噼里啪啦一顿说教,都被气笑了。他当自己有病吗,那个正常人大半夜泡河里玩啊!
她忽地转过脸,故意将湿发梢甩出几星水珠到对方脸上,笑眼夸张地弯成新月:“我这不是来幽会情郎嘛。”
宋尧章四处张望一下没看见有别人,正要问。
“找什么找,这不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吗?”
宋尧章耳根瞬间通红,喉结上下滚了滚:“这、这,娘子莫要开玩笑。”
覃蝉收敛了笑,将衣服扔回给他,没好气道:“不需要,你自己穿着吧。”
想着对方毕竟把自己从江里捞起来一遭,缓和了语气,“星星何处看不得,作甚要跑到这鬼地方来,你还是早些回家吧,莫要让家里人担心。”
宋尧章看着月色下那冷艳的娘子有一瞬间恍神,又很快掩饰性的别开视线,声音低沉:“不知某可是说错了什么,覃娘子缘何生气?”
“泅水?我深更半夜跑出来泅水玩,你瞅瞅你说的是人话吗?”
“那……那娘子这是?”
“我本来是要坐船去广府的,没想到船到了这端州境内遇到了一伙贼人,和其打斗间无意落水,然后就随水漂到这儿来咯。”
覃蝉一提这个心里就不得劲儿——早该掀了那袋破田螺!许寄略那帮子夯货偏要嘴馋,若非她坚持没动筷,此刻怕是要给他们哭丧了。
“端……端州?”宋尧章舌尖像是突然压了块冰,后颈汗毛根根竖起——他不是在长安?
他盯着江面发怔——只见月光在浪尖碎成银鳞,这般汹涌的波涛,哪里是长安城外温柔的潏水?
偷偷用力狠狠在小臂一拧,尖锐的疼痛再次蹿上脊梁,真……真不是在做梦。
“喂,你想什么呢?”覃蝉见他走神,忍不住唤了一句。
宋尧章回过神来,迫切地向覃蝉求证,“覃娘子所言非虚?”
覃蝉见对方这样质疑的态度,以为对方不相信自己讲的遭遇,一时间有点儿急眼了,“你这话什么意思?我骗你作甚,若不是和人缠斗种失足落水,难不成我真有病大半夜不睡觉跑河里玩水来了?”
话话让宋尧章耳尖发烫,他轻咳几声遮掩自己的不自然,方才他确实是误以为这娘子是贪凉来河里泅水来了。
只不过对方误会他话里的意思了,慌忙后退作揖:“在下绝无此意!非是疑心娘子,只是……我方才还在长安……”
覃蝉眼尾微垂,暗忖这人怕不是犯了癔症,长安与端州天南地北,若非神智昏聩,怎会生出这般荒唐妄念?
那他刚才言语间不知道自己家在那儿竟不是敷衍她的托辞?
覃蝉瞬间怨气全消,心底生气一阵愧疚,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好好的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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