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玉的马车翻进沟里时,他正默背着《洗冤录》里的验尸口诀。
车身猛地一斜,书卷从膝头滑落,后脑重重磕在厢壁上。耳畔炸开马匹嘶鸣与随从惊呼,混乱中夹杂着方言粗话——不是官话,不是商帮暗语,是实打实的山匪黑话。
"大人当心!"随行衙役刚抽出半截刀,就被箭矢射穿了喉咙。
血滴溅在裴玉雪青色的官服下摆,像雪地里突然绽开的红梅。他下意识去摸袖中匕首,却听见车帘被利刃划开的裂帛声。
"哟,还是个细皮嫩肉的官老爷。"
刀尖挑开帘子的刹那,裴玉已经调整好呼吸。映入眼帘的是张被刀疤贯穿的脸,匪首的独眼里闪着淫邪的光,黄黑牙齿间嚼着半截草茎。
"陇西道的官儿也敢走燕子峡?"匪首的刀面拍打他脸颊,"这身官皮卖到黑市,够弟兄们吃半年......"
裴玉突然咳嗽起来,单薄肩膀直颤,活像只被雨淋透的雏鸟。趁匪首俯身的瞬间,他袖中寒光乍现——匕首精准捅进对方咽喉时,喷涌的血柱在车窗投下的光斑里,划出一道猩红弧线。
"可惜。"裴玉踩住匪首抽搐的身体拔出匕首,"本官最恨两件事——"温热的血溅在他白玉般的面颊上,"一是耽误行程,二是被人碰脸。"
山林间突然响起尖锐的唿哨声。幸存的三个匪徒刚要扑上来,最壮实的那个突然头颅飞旋——一柄陌刀从后方劈开晨雾,带着千钧之势将人钉在马车残骸上。
"三十二息。"
低沉男声混着铁锈味飘来,裴玉看见一双玄色战靴踏过血泊。持陌刀的男人逆光而立,肩头停着只灰隼,残阳给他轮廓镀上毛边,像尊杀神突然有了人形。
"从遇袭到反杀匪首。"男人用刀尖挑起裴玉掉落的官印,"裴...玉?新上任的临台县令?"
裴玉眯眼看清对方腰牌——靖北军,萧。他心头一跳,是那个传闻中坑杀三万战俘的鬼面将军。
"下官多谢将军搭救。"裴玉拢起散落的发丝,露出官场标准的微笑,"只是将军既然早到,为何等到匪首毙命才出手?"
萧烬突然俯身,带着铁甲特有的寒气。裴玉闻到他身上混杂着血与松针的气息,发现这杀神眼尾竟有颗很小的泪痣。
"本将想看看。"萧烬的拇指擦过他染血的脸颊,"能写出《漕运弊案十疏》的裴大人,杀人时手抖不抖。"
灰隼突然振翅而起,惊飞满山栖鸟。裴玉望着萧烬转身时扬起的猩红披风,想起离京前首辅的警告——临台县的水,比燕子峡的山匪凶险百倍。
而此刻,水中最凶恶的那条龙,正把他的匕首抛回来。
"收好你的小牙签。"萧烬头也不回地走向军马,"前面二十里就是临台县——"他忽然回头,笑得像头发现猎物的狼,"本将的驻军大营,刚好在县衙对面。"
刁难
临台县的官仓钥匙,在裴玉手里断了第三回。
"大人见谅,这锁是前朝留下的老物件。"县丞赵德安袖着手,脸上堆着褶子笑,"下官这就去找锁匠......"
"不必。"
裴玉突然抬脚踹向仓门。积年的霉灰簌簌落下,露出门缝里新鲜的蜡油——这锁昨儿个还开过。他余光瞥见赵县丞往后缩了半步,靴底碾碎地上一粒粳米。
"洪武二十年的永平仓规制。"裴玉用帕子包起半截钥匙,"仓门包铁三寸,锁眼斜开六分——"他忽然将帕子甩在赵德安脸上,"可这把锁,是去年江南铸币局私造的赃物!"
衙役们集体抖了抖。谁也没想到这看似文弱的县令,竟能认出千里之外涉案的锁具。
"灾民在城外啃树皮,赵大人倒把赈灾粮藏成了嫁妆。"裴玉摘了官帽搁在石碾上,"给你半个时辰,我要看到仓里消失的六百石粮食原样回来。否则......"
他忽然噤声。城墙外传来整齐的铁甲碰撞声,混着孩童尖锐的哭喊。裴玉抓住墙垛探身望去,看见萧烬的玄甲军正在驱赶聚集的灾民,雪亮枪尖抵着妇人怀抱中的襁褓。
"住手!"
裴玉冲到城外时,官靴已陷进半尺深的淤泥。三百多个面黄肌瘦的灾民被军士围在河滩,最前排的老者额头渗血,仍死死护着怀里破布袋漏出的谷糠。
萧烬高踞马上,正用刀鞘挑起一个少年的下巴:"军营丢的粮,是你偷的?"
"将军明鉴!"少年牙齿打颤,"这是草民在河滩捡的......"
"河滩?"萧烬突然劈手夺过布袋,"上月冲垮的官仓在下游三十里,这米袋上的军印倒是新鲜。"他手腕一翻,布袋内衬露出墨迹未干的"靖"字。
裴玉心头一跳。难怪萧烬来得这般快——有人偷了军粮栽赃灾民。
"萧将军。"裴玉挡在少年身前,"赈灾不力是下官失职,但这些百姓......"
"裴大人。"萧烬俯身打断他,铁手套捏得咯咯响,"你衙门里藏着偷军粮的贼,倒有闲心管本将的闲事?"
两人目光相接的刹那,城门口传来赵德安的尖叫:"找到了!粮、粮食找到了!"
萧烬突然大笑。他扬手打了个呼哨,军阵后方竟推出二十辆粮车,每袋米面都印着清晰的官仓朱钤。
"本将今早巡营,在废弃煤窑里捡到这些。"萧烬的刀尖有意无意划过裴玉衣襟,"看来临台县的耗子,不但偷军粮,连官粮都敢搬。"
裴玉盯着粮袋上被雨水晕开的"赈"字,突然明白了萧烬的用意——这疯子早料到有人要陷害灾民,特意等县衙出丑后才现身。
"下官惭愧。"裴玉拱手时袖中滑落账册,正好翻到缺失的那页赈灾记录,"还请将军助我清点......"
萧烬突然用刀尖挑起账册。阳光下,裴玉看清册边密密麻麻的批注——全是各仓粮食的暗记特征,有些字迹竟与萧烬腰间露出的军粮簿子如出一辙。
"裴大人查账的本事,"萧烬压低声音,"比杀人的手艺差远了。"
灰隼的投影掠过泥泞地面。裴玉正欲反唇相讥,忽听得灾民群中传来嘶哑的歌声:
"......折柳断,血诏残,将军白发征人泪......"
萧烬的瞳孔骤然收缩。裴玉敏锐地注意到他握缰的手暴起青筋——这是《折柳词》,二十年前太子案时流传的禁曲。
"吵死了。"萧烬猛地调转马头,"明日卯时,本将要看到县衙的协查公文。"他甩鞭指向灾民,"这些人——"铁鞭梢突然扫过裴玉耳垂,"归你管。"
当夜县衙灯火通明。裴玉摩挲着从灾民那得来的半片柳叶符,忽听窗外瓦片轻响。他吹灭蜡烛佯装就寝,果然在枕下摸到张字条——是萧烬的笔迹:
「官仓存粮掺沙三成军械库箭头与山匪同源」
裴玉把字条凑近烛火,却在焦糊味中闻到一丝血腥气。他推开后窗,月光下十几个玄甲军士正悄悄搬运粮袋,为首的军官往县衙台阶放了只粗瓷碗——里面是治疗刀伤的金疮药。
远处军营方向突然传来幽幽笛声,吹的正是《折柳词》的变调。裴玉猛然按住太阳穴,梦中反复出现的战场片段又浮现在眼前:漫天箭雨里,有个背上有疤的少年死死护着他......
那疤痕的形状,恰似今日萧烬弯腰时,从后颈衣领露出的旧伤。
残符
矿洞里的尸臭味,比裴玉预想的还要浓烈三分。
"文官就是娇气。"萧烬将火把插在岩缝里,铁靴碾碎地上一截指骨,"这还没到万人坑呢。"
裴玉用浸了药油的帕子捂住口鼻。火光在萧烬轮廓分明的脸上跳动,那道从眉骨延伸到嘴角的旧疤显得格外狰狞。三天前他们在军械库发现的地图,最终指向这个废弃的钨矿——正是军制箭头失窃的源头。
"死者右手拇指有弓弦茧。"裴玉翻动一具相对完整的尸体,"左肩胛骨嵌着三棱箭头——"他突然噤声,镊子尖从腐肉里夹出半片青黑色金属,"萧将军,这莫非是......"
"玄铁营的破甲箭。"萧烬的声音陡然阴沉,"专破重甲,射程三百步。"他忽然拽着裴玉往侧方一滚,几乎同时,三支弩箭钉在他们刚才站立的位置,箭尾雕着细小的蜘蛛纹。
矿洞深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裴玉后背紧贴着萧烬的铁甲,能清晰感觉到对方肌肉的紧绷。七名黑衣人呈扇形包围过来,为首的那个手腕一翻,亮出刑部缉盗司的腰牌。
"裴大人好手段。"黑衣人阴笑,"假装查赈灾粮,实则追查军械案?可惜尚书大人早......"
萧烬的陌刀突然呼啸而出,斩飞了那人半片脑袋。裴玉趁机甩出袖中匕首,精准扎进另一个杀手的眼眶。血战在狭窄的矿道爆发,裴玉发现这些人的招式根本不像刑部的人——倒像是训练有素的边军死士。
"背靠背!"萧烬的吼声震落洞顶碎石。裴玉的后背立刻贴上那副铁甲,两人在刀光剑影中诡异地形成了某种默契。当最后一个刺客被裴玉的匕首划开喉咙时,萧烬突然抓住他手腕:"你从哪学的这招'燕回旋'?"
裴玉愣住。这招反手刺是他梦里反复出现的动作,醒来就会了。
"《洗冤录》附录的防身术。"他随口扯谎,俯身搜查刺客尸体,却摸到块硬物——是半枚被血浸透的柳叶形铜符,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人强行掰断的。
萧烬的呼吸突然粗重起来。裴玉下意识去摸自己颈间挂着的另一半,却见萧烬猛地撕开一个刺客的衣襟,露出锁骨处的蜘蛛刺青。
"黑蛛营。"萧烬冷笑,"看来我那好叔父坐不住了。"
返程时暴雨如注。裴玉在马车里检视从尸体上找到的账册,其中一页盖着户部侍郎的私印——他科举时的座师。车窗突然被敲响,萧烬隔着雨幕抛来一个油纸包。
"金疮药。"将军的斗笠滴着水,"你胳膊上的伤。"
裴玉这才发现自己的官服左袖已被血浸透。他正想道谢,却见萧烬的目光死死盯着他露出衣领的柳叶符。
"这玩意儿,"萧烬的声音比冰还冷,"你从哪得的?"
"家传的。"裴玉本能地撒谎,"萧将军若有兴趣......"
"扔了它。"萧烬突然伸手攥住铜符,"除非你想死得比那些刺客还快。"
雨声淹没了接下来的沉默。裴玉注视着萧烬消失在雨幕中的背影,指腹摩挲着铜符内侧的刻痕——那里有个极小的"烬"字,与他符上残缺的"玉"字本该是一对。
当夜县衙起了火。裴玉踹开库房门时,赵德安正将账本投入火盆。两人在烈焰中对峙,赵县丞突然狞笑着亮出匕首:"裴大人可知,为何偏偏派你来这鬼地方?"
一支羽箭突然穿透赵德安的咽喉。裴玉转头望去,萧烬持弓立在墙头,身后是熊熊燃烧的粮仓。更远处,玄甲军正将抢出的粮袋分发给灾民。
"他要说什么?"萧烬跳下来踩灭火星。
裴玉用脚尖拨开赵德安僵死的手指,露出掌心里一枚龙纹香囊:"大概是想说......"他抬头与萧烬对视,"我们钓到条大鱼。"
后半夜裴玉发起高热。箭伤处的灼痛让他不断陷入破碎的梦境:漫天火光中,有个背上有疤的少年背着他奔跑,哼着一支奇怪的童谣......
"......折柳枝,换血誓......"
模糊中有人往他嘴里灌药。裴玉挣扎着睁眼,看见萧烬近在咫尺的脸——将军的表情活像见了鬼,手里还捏着那半枚柳叶符。
"这曲子,"萧烬的声音沙哑得可怕,"谁教你的?"
屋外惊雷炸响。裴玉在闪电照亮房间的刹那,看清萧烬腰间露出一角文书——那是刑部签发的密令,上书"逆党裴氏余孽,就地格杀"。
旧疤
裴玉在剧痛中咬破了萧烬的手指。
"别动!"萧烬膝盖压住他挣扎的身体,沾满血污的巾帕扔在一旁,"箭头有毒,不想废了这条胳膊就老实点。"
冷汗浸透了裴玉的里衣。萧烬俯身时,后颈那道旧疤在烛光下格外清晰——蜿蜒如蛇的伤痕,末端分叉成三股,与裴玉梦中见过的完全一致。他恍惚想起梦中漫天箭雨里,背着他的少年也是这样呵斥:"抱紧!别松手!"
"你......"裴玉的嗓音嘶哑得不像自己,"冷宫里......养过猫吗?"
萧烬的手突然僵住。正在包扎的布条勒进伤口,裴玉疼得倒抽冷气,却看见将军眼底闪过一道骇人的亮光,像是黑夜中突然出鞘的刀。
"裴大人烧糊涂了。"萧烬猛地扯紧布条打结,"冷宫早二十年就拆了。"
可裴玉分明听见他磨牙的声音。屋外暴雨如注,房梁上传来灰隼梳理羽毛的响动。萧烬起身去端药碗时,腰间露出一角公文——裴玉眯起眼睛,隐约辨出"就地格杀"四个朱砂小字。
"喝药。"萧烬粗鲁地托起他后脑,"放心,没下毒。"
苦涩的药汁滑过喉咙,裴玉却尝出一丝熟悉的甜味。是甘草,而且特意用蜜炙过——就像小时候嬷嬷给他熬的药一样。这个发现让他心头微颤,故意让药汁从嘴角溢出:"烫......"
"娇气。"萧烬嘴上骂着,却下意识吹了吹药勺。这个动作让裴玉想起梦中少年给他吹凉粥的样子,鬼使神差地,他哼出一段模糊的调子:"......月儿弯,照宫墙......"
药碗突然砸在地上。萧烬掐住他下巴的手在发抖:"谁教你唱的?!"
闪电照亮两人之间咫尺的距离。裴玉在对方瞳孔里看见自己病态潮红的脸,也看见萧烬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这首《月儿弯》是当年冷宫婢女哄孩子的歌谣,连史官都未必记得。
"我......"裴玉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喉间涌上腥甜。萧烬咒骂一声,撕开他衣领,俯身去吸伤口处的毒血。温热的唇贴在皮肤上的触感让裴玉浑身紧绷,某种遥远的记忆呼之欲出——
"将军!"门外亲兵的喊声打断了他的思绪,"营里抓到个奸细,身上有黑蛛刺青!"
萧烬抹了把唇边的血渍,将酒囊塞进裴玉手里:"高热就喝一口。"他起身时佩刀撞到床柱,叮当一声,有什么东西从怀里掉出来。
是半枚柳叶符。
裴玉用发抖的手指摸向自己颈间——空了。不知何时,萧烬已经取走了他的铜符。两枚残符静静躺在床沿,断裂处的锈迹严丝合缝,内侧刻字拼成完整的一句:
【烬玉同心死生不负】
惊雷炸响的刹那,裴玉的记忆如洪水决堤。他看见七岁的自己蜷缩在冷宫角落,有个背上有疤的少年把偷来的馒头掰成两半;看见漫天火光中,那少年背着他穿过箭雨,血滴在锁骨处烫出月牙形的疤;最后看见先帝的龙案上,并排放着两枚柳叶符,老太监尖细的嗓音说:"留一个,杀一个......"
"想起来了?"萧烬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拾起拼好的铜符,指腹摩挲着上面的刻字:"先帝赐符那日,你被裴尚书接出宫,我被派往北疆。"他忽然冷笑,"他们说你在路上病死了。"
裴玉的太阳穴突突直跳。所以刑部密令要杀的是"逆党裴氏余孽"——二十年前被满门抄斩的裴尚书家小公子。而萧烬......他猛地抬头:"你是那个冷宫里的......"
"闭嘴。"萧烬一把捂住他的嘴,"这名字早随东宫一起埋了。"他的掌心有铁锈味,也有裴玉方才咳出的血,"现在听着,赵德安那个香囊......"
房门突然被撞开。亲兵跌进来,胸口插着支羽箭:"将军...黑蛛营...劫狱......"
萧烬反手甩出陌刀,将窗外偷袭的黑衣人钉在墙上。裴玉挣扎着爬起来,看见院墙外密密麻麻的火把——至少有五十个弓箭手。
"能跑吗?"萧烬扯下床帐裹住他,"后门有匹马。"
裴玉抓住他手腕:"一起走。"
"蠢货。"萧烬甩开他的手,"他们的目标是你这个'裴氏余孽'。"说着突然割断床绳,把裴玉拦腰捆在自己背上,"抱紧!别松手!"
这句话与记忆中的声音完全重合。裴玉在眩晕中搂住萧烬的脖子,听见弓弦震响的瞬间,将军反手挥刀劈落了第一波箭雨。他们撞破后窗时,一支淬毒的弩箭擦着裴玉耳边飞过,深深扎入门框——箭尾系着明黄色的流苏。
皇家死士。
萧烬的灰隼在夜空中尖啸。裴玉伏在他背上,听见两人心跳渐渐同步。湿透的衣衫紧贴在一起,他忽然感觉到萧烬后腰处有个硬物——是那块从不离身的龙纹玉佩,此刻正硌着他的肋骨。
"萧烬。"裴玉在颠簸中贴着他耳朵问,"如果密令是真的......"
"早撕了。"萧烬挥刀砍断拦路的绳索,"你以为我为什么去燕子峡?"
一支火箭擦过他们身侧,照亮前方断桥。裴玉在腾空的瞬间想起梦中最后的画面——当年背着他的少年也是这样纵马跃过深渊,而彼时他们胸前,正挂着那对能拼成完整誓言的柳叶符。
密诏
破庙里的菩萨像少了半边脸,雨水从残破的屋顶漏下来,在斑驳的金漆上冲出蜿蜒的泪痕。
裴玉把萧烬拖到干草堆上时,将军的嘴唇已经泛青。那支射穿他肩膀的箭矢尾部刻着蜘蛛纹,箭簇在火光下泛着诡异的蓝光——与二十年前毒杀废太子的箭一模一样。
"忍着点。"裴玉咬开酒囊,烈酒浇在伤口上发出滋滋声响。萧烬的肌肉瞬间绷紧,汗珠顺着脖颈滚落,却只从牙缝里挤出一声闷哼。
"黑蛛营的箭..."萧烬的嗓音像是砂纸摩擦,"找...找箭杆..."
裴玉折断箭尾,在空心箭杆里摸出张字条。借着摇曳的火光,他看清上面潦草的朱砂字——"裴氏子留不得"。
"他们怎么确定是我?"裴玉撕下衣摆包扎伤口,"柳叶符只有我们..."
"胎记..."萧烬突然抓住他手腕,"你腰侧...月牙形的..."
裴玉的后背霎时沁出冷汗。这个连他自己都没注意过的胎记,形状恰似当年那滴落在锁骨处的血。他下意识去掀萧烬的衣襟,对方却猛地翻身将他压在身下,同时一支弩箭钉入他们刚才所在的位置。
"蠢货..."萧烬的呼吸喷在他耳畔,"这时候...还分心..."
血腥气混着铁锈味笼罩下来。裴玉的手掌抵在萧烬胸膛上,感受到掌心下的心跳又快又乱。他突然想起梦中那个背着他的少年,也是这样剧烈的心跳声,隔着单薄的衣衫传递过来。
"我去解决追兵。"裴玉摸出靴中匕首,"你..."
"看...菩萨底座..."萧烬松开他,从怀中掏出块沾血的帕子,"先帝...谒陵图..."
裴玉爬向神龛时,听见身后传来布料撕裂的声音。菩萨底座果然有道裂缝,里面塞着个生锈的铁盒。他刚要伸手,突然瞥见盒边刻着行小字——"月儿弯,照宫墙,玉奴儿,莫慌张"。
这是《月儿弯》的后半段!裴玉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发抖。当年冷宫里,只有一个人会唱全这首禁歌...
铁盒里是半幅泛黄的谒陵图,背面密密麻麻写满小字。裴玉借着闪电的光亮辨认出"弘德太子""鸩杀""矫诏"等字眼,最下方盖着方残缺的玉玺印——这是先帝亲笔的密诏,揭露当今圣上得位不正的真相!
"萧烬!"裴玉转身时撞翻烛台。火光忽明忽暗间,他看见将军蜷缩在干草堆上,手中紧攥着那块龙纹玉佩。更可怕的是,玉佩侧面竟刻着"弘德"二字——这是废太子的私印!
"你不是冷宫弃子..."裴玉跪坐在他身旁,"你是...皇长孙?"
萧烬的瞳孔已经有些涣散。他颤抖的手指抚过裴玉腰侧,在月牙形胎记的位置停下:"当年...这滴血...是你父亲..."话未说完便剧烈咳嗽起来,呕出的血沫里带着诡异的蓝色。
"撑住!"裴玉撕开他衣领准备吸毒,却突然僵住——萧烬锁骨下方有个陈年箭疤,周围皮肤呈现蛛网状青紫,与父亲笔记里记载的太子中毒症状完全一致。
记忆如惊雷劈开迷雾。裴玉想起父亲被押赴刑场那日,有个小太监往他手里塞了半块馒头,低声说:"玉奴儿快跑,太子爷的毒发了..."
"你替我...挡过毒..."裴玉的声音支离破碎,"东宫大火那晚..."
萧烬突然挣扎着坐起来,沾血的手指在墙上画了个古怪的符号。裴玉认出这是钦天监用的密文,父亲曾教过他——"玉簪"。
"什么玉簪?"裴玉扶住他摇晃的身体,"你说清..."
破庙大门突然被撞开。十几个黑衣人持弩逼近,为首的那个摘下蒙面巾,露出裴玉永生难忘的脸——是当年抄家时,亲手勒死他乳母的锦衣卫千户!
"裴公子别来无恙。"千户腰间的玉佩叮当作响,"这块'清正廉明'佩,还是令尊当年..."
裴玉的匕首已经抵住对方咽喉。可千户突然诡笑,袖中滑出把短火铳:"您不妨看看,萧将军怀里..."
萧烬在裴玉分神的瞬间扑过来。火铳炸响的轰鸣中,裴玉听见血肉被穿透的闷响。萧烬重重压在他身上,温热的血浸透了两人的衣衫。
"走..."萧烬把什么东西塞进他衣领,"找...白嬷嬷..."
裴玉摸到半截断裂的白玉簪。簪头雕着精细的柳叶纹,轻轻一拧,竟从空心簪身里掉出卷薄如蝉翼的丝绢,上面是用血写的八个字:
【弘德有后裴氏藏诏】
黑衣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裴玉把萧烬拖到神像后的暗道口,最后看了一眼墙上的血符。在跳入暗道的刹那,他听见千户的狞笑:"玉奴儿,你父亲临刑前还在喊你的小名呢..."
黑暗的甬道里,裴玉背着重伤的萧烬艰难前行。将军的高热透过衣衫灼烧着他的后背,恍惚间,他听见萧烬在昏迷中呢喃:
"玉奴儿...别怕..."
一滴温热的水珠落在手背上。裴玉过了好久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眼泪。
血契
白嬷嬷的茅屋比裴玉想象中还要破败。
雨水顺着茅草屋顶的漏洞滴落,在泥地上汇成蜿蜒的小溪。裴玉把萧烬安置在唯一干燥的角落时,老妇人正在捣药的手突然顿住——她的目光死死盯着萧烬裸露的后背,那里除了新添的箭伤,还有蛛网状的旧疤痕。
"月儿弯,照宫墙..."裴玉沙哑地哼出半句童谣。
老嬷嬷的药杵砰然落地。她颤抖着摸向萧烬锁骨下的箭疤,又突然抓住裴玉的手腕,粗粝的拇指摩挲着他内侧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红痕。
"血誓兄弟..."老嬷嬷浑浊的眼里涌出泪水,"小公子和长孙殿下...果然还活着..."
屋外惊雷炸响。裴玉腕间的红痕在闪电照耀下竟隐约泛出微光,与此同时,昏迷中的萧烬突然抽搐起来,他手腕相同位置也浮现出诡异的红光。
"这是..."
"饮血为盟的印记。"白嬷嬷掀开萧烬的衣襟,露出心口处同样的红痕,"当年东宫事变前夜,太子爷让你们结为血誓兄弟。"她枯瘦的手指指向裴玉颈间的玉坠,"滴血认亲的玉,解百毒的血...老奴等了二十年啊..."
裴玉握紧那枚从小戴到大的玉坠。记忆中父亲临终前死死攥着这玉说"藏好",现在想来,那根本不是裴家的传家宝——玉上暗刻的蟠龙纹,分明是东宫旧物。
"救他。"裴玉扯开衣领露出红痕,"需要什么?"
白嬷嬷从灶膛里扒出个陶罐,里面是泛着腥臭的黑色药膏:"箭毒与当年太子中的一样,需血亲或血誓者的心头血为引。"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裴玉,"会很疼。"
匕首划开腕间皮肤的瞬间,裴玉听见萧烬在昏迷中闷哼一声。奇怪的是,当鲜血滴入药罐时,他竟能隐约感受到萧烬的痛苦——就像有根无形的丝线牵连着两人的心脏。
"血誓感应。"白嬷嬷将黏稠的药膏敷在萧烬伤口上,"同生共死,痛觉相连。"她突然压低声音,"当年太子爷就是靠这感应,知道远在北疆的长孙殿下遇险..."
裴玉突然按住太阳穴。破碎的记忆中浮现出父亲深夜焚毁信件的画面,火光中隐约可见"血誓""毒发"等字眼。所以父亲早就知道萧烬的身份?甚至可能一直在暗中...
屋外传来树枝断裂的脆响。白嬷嬷猛地吹灭油灯,三人陷入浓墨般的黑暗。裴玉屏息贴在窗缝处,看见十几个黑影正呈扇形包围茅屋——这次他们举的不是弩箭,而是熊熊燃烧的火把。
"黑蛛营的猎犬。"白嬷嬷塞给裴玉一个油纸包,"从后窗走,沿着溪水到断碑处..."她突然撕开萧烬的里衣,从夹层取出一块薄如蝉翼的绢布,"这个和玉簪里的诏书拼在一起。"
裴玉刚要接过,老嬷嬷却死死攥住他手腕:"记住,首辅大人腰间的龙纹玉佩..."话未说完,一支火箭穿透窗纸,正中她咽喉。
热浪扑面而来。裴玉背起萧烬撞开后窗,在茅屋坍塌的轰鸣中滚入溪水。冰凉的河水暂时缓解了烧伤的灼痛,却让萧烬的高热更加滚烫。将军在昏迷中无意识地搂紧他的脖子,唇瓣擦过他耳垂:"...玉奴儿...跑..."
断碑立在溪水转弯处,上面爬满青苔。裴玉用匕首刮去苔藓,露出半幅残缺的地图——是皇陵的暗道布局!他颤抖着取出玉簪中的丝绢,两块绢布拼合的瞬间,墨迹竟神奇地延伸连接,显现出完整的密道图。
"原来如此..."裴玉轻抚萧烬滚烫的额头,"你要带我找的不是白嬷嬷,而是这个。"
怀中的身体突然剧烈颤抖。萧烬在剧痛中睁开眼睛,瞳孔已经有些扩散:"裴...尚书...没...叛变..."他呕出一口发黑的血,"他替...太子...藏了..."
又一波追兵的声音逼近。裴玉把地图塞回萧烬贴身处,正要背起他继续逃,突然摸到将军腰带里有个硬物——是半枚铜钱,边缘刻着细小的蜘蛛纹。这纹饰他太熟悉了,三年前查漕运案时,曾在首辅心腹的私印上见过一模一样的图案。
"萧烬,"裴玉在溪水中捧起他的脸,"当年东宫事变...首辅参与了多少?"
将军的指尖在他掌心划了个"十"字,又艰难地补了"玉簪"二字。远处火把的光亮已经能照见水面,裴玉最后看了一眼燃烧的茅屋,背着萧烬潜入冰冷的溪水深处。
黑暗中,他腕间的红痕突然灼痛起来。裴玉知道,这是萧烬在警告他危险临近——血誓的感应正在苏醒,而比追兵更可怕的秘密,正随着二十年前的血案一起浮出水面。
替身
皇陵密道的砖石缝隙里渗出森冷寒气,裴玉每走一步,靴底就留下个血脚印——萧烬伤口的血混着他的,在青砖上印出诡异的并蒂花。
"左转...第七块砖..."萧烬的气音喷在他耳后,滚烫得吓人。裴玉数着砖块往前摸,突然掌心一空,整面墙无声旋转,将他们吞入更深的黑暗。
磷火自动亮起的刹那,裴玉看清了密室全貌——四壁绘满宫廷画,正中石案上放着个鎏金匣子。而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匣子两侧各有一具孩童大小的骸骨,手骨以红绳相连。
"血誓...祭品..."萧烬突然从他背上滑下来,踉跄着扑向石案。他腕间的红痕此刻鲜红如血,与裴玉手上的痕迹同时发出灼热痛感。裴玉扶住案角时,脑海中突然闪过陌生又熟悉的画面:雪夜里,两个男孩跪在东宫偏殿,手腕被红绳缠在一起...
"这是哪里?"裴玉甩开那些幻觉,"先帝的..."
"太子密室。"萧烬用染血的手指抚过鎏金匣上的蟠龙纹,"你父亲...亲手设计的机关..."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血沫溅在匣面上,那些龙纹竟开始缓缓游动。
裴玉下意识去扶他,却在触碰的瞬间被拉入更强烈的幻境:火光冲天的宫殿,父亲将玉簪塞给一个背影模糊的少年,而年幼的自己被推入密道...最可怕的是,那回头望来的少年脸上,赫然是萧烬现在的疤痕!
"看见了吗..."萧烬惨笑着掰开匣子,"我们的..."
匣中丝绸上躺着半张发黄的血书。裴玉颤抖着取出玉簪里的另半张,两份残片相接的瞬间,褪色的字迹重新显现:
【朕知弘德冤死裴卿护太子血脉烬儿非长孙 实为障目之棋 真嗣在...】
后半截被血污遮盖。裴玉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转向壁画——那上面清晰绘着太子抱着两个孩童,一个眉间有朱砂痣(真正的皇长孙),另一个背上有疤(替身)...而太子身侧站着的人,分明是年轻时的裴尚书!
"所以我才是..."裴玉的指甲掐进掌心,"而你一直..."
萧烬突然将他扑倒。三支弩箭擦着发梢钉入壁画,其中一支正中太子画像的眉心。密道入口处,黑蛛营的杀手正往内灌入浓烟。
"走!"萧烬踹开石案下的暗格,"顺着水路..."
裴玉却死死拽住他:"你早就知道自己是替身?"
回答他的是萧烬咳出的一口黑血。将军的瞳孔已经开始扩散,却仍用身体挡在裴玉与箭矢之间:"那年...你父亲说...真死了个皇子...天下才会信..."
毒烟弥漫进来。裴玉在眩晕中看到更多记忆碎片:萧烬被刻意培养成他的影子,学□□长孙的举止;东宫事变那夜,真正的目标其实是裴玉,而萧烬主动穿上他的衣服引开追兵...
"为什么..."裴玉撕下衣袖捂住萧烬口鼻,"明知是替死鬼还..."
萧烬腕间的红痕突然发出灼目光芒。他抓住裴玉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那里有个陈旧的箭疤——形状与裴玉腰侧的胎记完全一致。
"血誓...不是兄弟..."萧烬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是...影子与本体..."
石壁开始震动。追兵在用火药炸通道。千钧一发之际,裴玉咬破手腕,将涌出的鲜血直接喂入萧烬口中。血誓之血相融的瞬间,整间密室突然亮如白昼,两具孩童骸骨上的红绳化作飞灰,而他们腕间的红痕变成了实体——是根细如发丝的红线,将两人手腕连在一起。
"走!"萧烬借血誓的力量暂时压住毒性,挥刀劈开暗河入口。裴玉却转身扑向壁画,从太子画像的眼里抠出一颗明珠——里面藏着张更小的绢布,上面只有三个字:
【诏在簪】
河水汹涌而入。在灭顶的黑暗降临前,裴玉最后看见的是萧烬背上的旧疤在水中发光,组成一个清晰的"裴"字——这是父亲独创的暗记,只会刻在最忠诚的死士身上。
原来二十年来,这个为他赴汤蹈火的人,从来都不是什么皇族血脉,只是父亲安排给他的,最完美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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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线
暗河的水比裴玉想象中还要冷。
他拼命划水,腕间延伸出的红线在漆黑水底发出幽幽红光,另一头连着萧烬的手腕。这条突然实体化的血誓之线,此刻正随着水流缠绕上他的小腿,像有生命的蛇。
前方突然出现微弱亮光。裴玉刚要拽着萧烬往那边游,红线却猛地绷直——萧烬在缺氧中挣扎,气泡从他口鼻间涌出。裴玉毫不犹豫地回身,将自己的唇贴上去。
渡气的瞬间,他脑海中突然闪过无数陌生画面:萧烬在雪地练刀、萧烬被铁烙烫出疤痕、萧烬跪接一柄刻着"天子剑"的短刃...最震撼的是某个深夜,年轻的裴尚书将蘸血的针按在萧烬心口,一针一针刺出"裴玉"二字。
"哗啦——"
浮出水面的刹那,裴玉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他们竟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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