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深井。
男人抬手贴在粗糙的、仅刮了一层的水泥墙上,感受着墙后有节奏的心跳,随口问道:“今天怎么不是樊蒙来?”
陪同者赔着笑:“小樊他……他这几天身体不舒服,请假了。”
男人笑眯眯:“没想到你们也会生病啊。”
陪同者哽了下:“当然。生老病死,万物规律,就连天上那位……”他竖起食指指了指上方,“也逃不过的。”
“哦?是嘛。”男人抿着笑,“我倒是没听说过,祂也有这么脆弱的时候。”
陪同者摸不透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是希望那位生个病,还是不希望。
他绞尽脑汁想了会儿,决定还是闭嘴,小心地瞄瞄男人,见后者无意继续这个话题,才松了口气。
此人个子极高,肩宽腰窄,身段挟着猛兽般的爆发力。肤色很深,像黑曜石打磨出的砂质,又在某些特定的光线下呈现出极淡的银灰来。
他戴着副墨镜,陪同者也算是与他有过几面之缘了,还没见过他的眼睛是什么颜色。
额上一小撮碎发垂落,野性不羁。耳尖的线条比常人锐利得多,右耳缀着三四个造型夸张的耳钉和耳骨链,左耳却只有一颗小小的、色泽如冰的蓝宝石。
内搭的高领黑色毛衣上挂个暗金色的骷髅项链,外面一件轻薄的机车夹克,银扣厚底的靴子走路带风,一步抵陪同者小跑好几步。
见人踉踉跄跄跟在后面,男人颇为善解人意地停下,嘴角弯着一点似笑非笑的弧度,豹子一样慵懒又危险:“今天真是麻烦你了。”
陪同者连连摆手:“这是我应该做的……主教大人让我传达他的问候。”
“嗯嗯,也问他好。”
他明着敷衍,陪同者就算心里窝火,也不敢当面说什么,唯唯诺诺低下头。
男人再次敲了敲那层膜一样的墙壁,更愿意对着那颗看不见的、跳动的心脏说话:“快点儿来吧。”
他想起什么,摸了摸嘴唇。
过去这么久了,似乎仍然碰得到上面残留的触感。
他低低笑起来:“……我等不及了。”
*
童话牧场。
佟灵趴在桌上耍赖:“这题不是我想空着,我是真不会写啊!辅助线都做了好几条了,可是还是看不出来从哪里下手……”
宁槐本来弯着腰给他讲题,忽然站直,定定地看着门外。
他就这么一动不动木偶似的足足杵了一分多钟,佟灵觉得奇怪,探头探脑:“怎么了怎么了?有人来了吗?”
然而双层大门仍然紧闭,门楣上的铜风铃动都没动。
缝隙里泄露一缕寒风,绕着暖和的室内大厅转了一圈,又悄然离开。
佟灵拍了拍仿佛被按下静止键的青年:“哎,小宁老师,哎!听得到我说话吗?你还好吗?”
即便如此,宁槐依然花了几秒钟才回过神来,目光依旧恍惚:“哦……哦,没事。”
他顶着佟灵探究的眼神,很快恢复平日里的镇定,温和道:“真的没事。我给你重新讲一遍吧,这种题型其实不难,记住介词的固定搭配就——”
“你说得对。”再迟钝少心眼儿如佟灵也起疑心了,“可是小宁老师,我们在讲数学题啊——你最近经常这么魂不守舍,到底怎么啦?”
宁槐慢半拍地眨了下眼。
*
无论楚情的求援是真是假,他都是调查和拆解渎神会最好的切入点,就这么留在了榆盛苑。
卡布卡自告奋勇留下来照(监)顾(视)他,神域不可太久无人主持,蜚蜚就是再不情愿,也不得不先回去。
于是,近侍一职理所当然地落在了撒迦利亚身上。
小孩很兴奋,绕着神明走了一圈,趾高气昂得像在巡视自己的领地——神明本人,就是他的领地。
还要像个中世纪的骑士那样对国王单膝跪地,一手抚肩,低头起誓:“我会永远忠诚于您。”
只是这骑士太过放肆,不等国王应允就站起来,还要去拉国王的手,语气和称呼全变了:“哥哥,我会保护你的!”
神明一如既往纵容他孩子气的举动,蓝眼睛里浮动着一些稀薄的、近乎笑意的柔软。
要是蜚蜚在这儿,又得气出个好歹。
但在这里的是卡布卡,卡布卡只会嘎嘎大笑。
“哎,你刚刚说什么?保护陛下?——你?保护?陛下?嘎嘎嘎,这是我今天、不、是我近来听到最好笑的笑话!”
小恶魔不服气:“你笑什么?我说的有什么问题?”
卡布卡差点把自己笑抽过去,擦了擦笑出的眼泪:“小魔羊,搞搞清楚,这可是伟大的、仁慈的、全知全能的诸神之神陛下——你知道祂动动手指就能创造或者封印一个碎片世界吧?那么请问你,小朋友,有什么能耐能用来保护祂啊?”
左使虽不如右使那般冷心冷情、直言直语,更多的时候喜欢看热闹,可要涉及到神主,维护起来自然也是不留情面的。
自万年前甘愿臣服的那一刻起,他们便是祂最忠诚的剑与盾。
少年鼓起脸,像只生气的小河豚。
他倒是想反驳,可是能说什么呢?
眼下自己有几斤几两,距离能和神主平起平坐有多遥远,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他看了眼姜宵,后者没有要偏袒任何一边的意思。
是啊,一边是陪伴千万年之久、忠心耿耿、有苦劳更有功劳的手下,一边是满打满算不过饲育二十年、除了耍痴卖萌什么都不会的小宠物,换谁都拎得清孰轻孰重。
祂根本没有选择他的理由。
心爱之人明明近在咫尺,仍隔着天堑。
小孩情绪低落,卡布卡意识到自己讲得有点儿过,可再怎么逗他都不说话了,气氛一时粘滞。
“我给大家洗了些水果。”柔柔的嗓音在一片尴尬中蓦地响起。
楚情端着荷叶造型的水晶果盘朝他们走来,他还没有完全熟悉房间的摆设位置和地形,仅凭比常人更敏锐的感官来定位障碍物,走得非常小心。
白发,浅到透明的双瞳,浅色居家服。他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幅褪色的画。
卡布卡看他移动得艰难,怕人再摔着,大呼小叫地过去扶。
果盘搁在白墨相间的茶几上,底部和台面的大理石相磕发出清脆一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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