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江太守府前,虞湫冒着簌簌小雪从马车上抱着漆匣下来,裹着沾着雪霰的裘衣轻叩府门兽环。
“皖城邓氏,缴本年市税。”她向税吏递上盖有邓昭私印的素帛。
税吏核验时,府内传来一阵朗笑。吴氏米肆的东家吴高正捋须而出。
“这不是虞夫人吗,还是这般明艳动人。夫人也是来缴税的?”吴高拱手,袖口滑出半截黄金券,色泽显然比市场流通的金券要温润柔和,“听闻贵府近日粮帛周转极快,不愧是庐江首商!”
虞湫伸手轻弹他袖中黄金券:“吴君谬赞。贵贾黄金券已通行全郡,风头盖过了五铢钱,大家不要铜钱要金券,吴君竟还能保证产量,这才叫手段。”
“哎呦!”吴高突然压低嗓子,“你们邓家库里的券比我们自己手里的还多呢!夫人要是不收,这买卖哪做得起来?说到底,您才是我东家啊!”
虞湫笑意骤冷。
这话听着是奉承,实则是把邓家绑上贼船,吴家要是跑了,邓家找谁收债去?
可民意如此,自己一家商行也无力回天,若不是为了保住周转,谁稀罕他这不知道拿什么破铜烂铁充数的“金券”。
她摸着自己手腕上的金镯子一股子闷气涌上心口,正要开口回敬,忽见邓昭披雪而来,“夫人!”
邓昭瞥见吴高,收了收声,上前揽住虞湫,“母亲召我们回去呢。”
母亲一向无事,但邓昭这般说,定是他有急事商量。
虞湫会意,向吴高施了个礼正要离开,却见府内急匆匆走出一名婢女,是陆府的主事婢女陆羽,怀抱账册而来。
邓昭入城前,甘宁率水贼打劫的正是陆康要的官粮,彼时甘宁劫了陆羽,还赖邓昭手快夺回。
“府君请邓氏东家移步偏房,”她瞥了一眼吴高,顿了顿,“说是账册有误,请东家核验。”
偏房里光有炭盆烧得正旺,哪见什么陆府君?
陆羽张望一下外院迅速关紧门窗,转身对邓昭夫妇行礼赔罪:“二位东家莫怪,是婢子自作主张叫二位来的。”
将账册展开与二人看,“这吴家有鬼,黄金券的发量比粮库的存粮超了十倍不止,府君已经严令他们不许再产了,只是马上就是年关,这粮若是不够兑换,只怕……”
邓昭一听赶紧接上话茬对虞湫道:“我正想与夫人说此事。
这两天我们的米肆也在被大量往外兑粮,换的可都是黄金券。我已经下令各肆把三斛粮的兑换比例提高成两券,竟还有不少人来换!”
虞湫眉头紧皱,没想到这祸事竟来得这么快。她先警惕地询问陆羽:“姑娘为何告知我们此事?府君是想我们邓家怎么做吗?”
陆羽微微低头:“府君尚不知我喊二位商量……婢子的意思是想劝邓家要及早脱手黄金券,没想到还是晚了……”
“哦?是姑娘自己的意思?”
虞湫眯起眼睛,这表情竟让陆羽有一丝慌乱,急忙解释道:“先前、先前邓君进城时救过婢子一命,也帮了陆府大忙。再说夫人在城内行商也行善,婢子于公于私都该事先告知东家!”
虞湫将目光转向邓昭,邓昭坦然点头,虞湫便微微颔首回应,她从自己的腕上脱下一只金镯,攥过陆羽的手给她套上,吓得陆羽急忙要摘被她按住:“妹妹莫慌,既然愿意帮我们,这点心意请务必笑纳。事我们已知晓,待我二人回去商量一番,定还有需要府君出面的时候,届时请妹妹再顺水推舟一番啊?”
陆羽按住镯子,虽然很想还给她,但听她的意思若是不收反而不被相信,只好重重地点点头。
夫妇二人走出陆府,向府内行礼告辞,邓昭将虞湫罩在自己斗篷里避雪,虞湫顺势挨上他身子搂过腰揶揄道:“夫君倒有手段,在陆府都能安插眼线了?”
邓昭放下手臂将斗篷盖过她的身子,就让虞湫露了个脑袋出来:“夫人这是在怨我什么吗?当时奉孝也在,可替我作证的!”
虞湫见他急了笑道:“逗你的,我知你脾气。不过,只是这窟窿该当如何,我们得计较计较……”
陆羽目送二人离开,眼中露出些许不舍,终是脱出金镯,收进袖中。
待到雪停,邓结便急着去药圃摆弄她的草药,她素色麻衫的下摆被雪水带着着泥渍浸脏,直到未申交际才被郭嘉唤住。
她抬头时,几缕碎发黏在额前,鬓间还泛着点点汗珠,活像个刚从田里回来的野丫头。
“姑娘忘了?夫人要我们去绣坊挑新衣纹样。”郭嘉蹲在药圃边看她。
他今日难得换了身深衣,这会怕弄脏还特地收着衣摆,反倒衬得邓结邋遢。
邓结“哎呀”一声,才想起虞湫早上出门前的嘱咐,却只随意拍了拍衣上尘土,去井边冲个手就要出门。
邓母正裹着裘衣拢着暖炉,看邓鸣在中庭玩雪,见邓结闪过的身影急忙拦住:“好歹换身干净襦裙!”
见她又要推拒,老人朝郭嘉使了个求助的眼色。
“时辰尚早,嘉等着便是。”郭嘉会意地帮腔。
“横竖就是去挑个花样。”邓结满不在乎地摆手,经过角楼膳堂时顺手扯了块围布往腰上一系,“这便不脏了——绣坊的姑娘们早看惯我这模样了。”她三两步跨出门槛,还回头催促道:“先生快些!”
郭嘉快步跟上,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笑出声来。
“先生何故发笑?”邓结没好气地问,“笑我邋遢不成样?”
郭嘉连连摆手否认,“只是想起嘉来的第一日姑娘用个午膳的功夫也要去换衣裳,却也没见嫌麻烦。”
“还不是阿嫂折腾,非说有重要客人来。”她撇嘴,“再说那天好不容易画了妆舍不得弄花,自然要换。”
郭嘉忍俊不禁,这般不修边幅倒与自己性子相投。
“先生原先认为我是什么样的人?”邓结饶有兴致地发问。
郭嘉一时语塞,皱眉咬了咬下唇:“如现在这般便好。”似现在这样两人并肩而走倒觉得轻松自在。
郭嘉跟在邓结身侧一前一后迈进绣坊,檐下那盏绢灯轻轻摇曳,环佩叮咚作响,一位年轻女子自内室款款而出,郭嘉的目光被她吸引了过去。
但见那娘子一袭华丽蜀锦深衣,衣襟处用金线勾勒茱萸纹,系一根茜色织金腰带,尾端垂坠一枚羊脂白玉。发髻上方的白玉胜映着玉笄和耳下玉珰,透着天光流转温润的光华。
来时的路上邓结虽然有给他讲过,这绣坊娘子刘兰芝,是庐江首屈一指的绣娘,竟不想是这般年轻又贵气的模样。
郭嘉心里暗暗吃惊,自己在荀氏袁家都见过专为士族制衣的绣娘,却从未见哪个绣娘有如此气度。
就算是来皖城这些时日,除却邓昭夫人虞氏,怕也再难寻出第二位能与之相媲美的女子。
身边这位姑娘把她第一日的派头拿出来也难及半分罢……郭嘉不禁偷瞄邓结偷笑。
“阿嫂说年节要给伙计们裁新衣,让我来挑纹样料子。”她接过刘兰芝给她的纹样册子,倾听样式和料子的说法。
说到新进的深青缣帛时,邓结很是感兴趣,可刘兰芝却顿了顿,委婉道:“姑娘,这料子质地确实细密厚实,颜色也雅正,只是……就是陆府的管事也不见能得用这等料子做外袍,给伙计们裁衣,只怕太过了些?”
她没明说逾矩,但搬出陆府来,邓结也能听得明白。
邓结侧头瞥见郭嘉站在窗边,注意到天光透过他磨薄的袖口,她微微勾起唇角,高声唤道:“那士子穿却也不过分罢?不如奉孝先生来试试这个!”邓结要刘兰芝取来实物,仔细端详。
郭嘉下意识后退半步:“姑娘费心,嘉穿惯旧衣了……”
不等他推脱,邓结便抖开布料往他肩上比划:“这颜色衬先生。”
郭嘉瞧着这颜色想起荀彧在邺城的装扮,虽然暗纹不及那般精致,却符合士人的气度,他忆起邓昭当时便放话要给他裁新衣被自己推辞的事,轻声问:“这……这不妥吧。元明兄交代姑娘的任务么?”
却听身后轻哼一声“我自己做主的。”
两人相互瞧不见对方微红的的耳尖,门外突然传来“咣当”一声巨响打断了这一瞬的静默。
一名身着灰绿麻袍的年轻账房跌进来,怀中账册撒了一地。刘兰芝正巧赶来,险些踩了他的简牍。
“慌什么?!”刘兰芝不满地嗔怪道。
“在、在下邓氏账房焦仲卿!”年轻人耳根通红,“虞夫人命我来核验绣坊岁末支用……”他手忙脚乱去捡账册,袖口又勾住架上一匹素罗。
刘兰芝一把拽住布料:“这是要给陆家公子裁春衫的!扯坏了你拿什么赔?”
焦仲卿僵僵起立,额角沁汗:“夫人说本月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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