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贵客干晾了半个时辰,主家出来的时候还在穿衣裳,整腰带。
章晗玉把衣襟皱褶抹平整,白布内衬的硬领束到男子喉结上方的位置,露出一小截刚沐浴过的带着水汽的白皙脖颈。
嘴里敷衍地打着哈哈告罪:
“迎客来迟,凌相莫怪。”
凌凤池以政事堂副相的身份被撂在会客厅里,硬等了半个时辰,脸上居然也不见嗔怒形色,心平气和地起身出迎,两人并肩入座。
“不速之客,深夜打扰。“
大堂里灯烛点亮,凌凤池黑如点漆的眼瞳转过来,上下扫一眼,目光停留在对面正在系腰带的手指上。
素白指尖压着深墨绿色的衣料,一明一暗,色泽对比明显,指尖纤长而秀气。
打量的目光略一顿,很快又转开去。
“中书郎睡醒一觉,终于想起前院访客了?”
凌凤池说话惯常这样,中正平和,哪怕带着锋芒,也不咄咄外露,失了内敛分寸。
口中疏淡地陈说着,点漆深色的瞳仁又转来章晗玉的方向,上下一扫,这回盯了眼她湿漉漉的发尾,凝视片刻,再度转开。
“凌某说几句便走,倒也不必沐浴更衣。”
章晗玉还在不紧不慢地穿衣裳。
身上新换的外袍子,身上几道新衣褶子显眼的很。发尾水痕一滴滴地落在肩头,洇湿了一小块布料。
在佛堂里泼溅得满身香灰,如何掸也掸不去身上那股子香灰味儿。她在内室快速地泡了个澡,才把那股子朽灰气味压下去。
裹脚底伤口裹了半天。
穿鞋会客,鞋底又磨伤口。
章晗玉心情不大好,脸上虽挂着笑,吐出的言语可不怎么动听。
“凌相说笑了。大晚上被凌相突然拜访寒舍,前所未有的稀罕事。下官正在用夜宵,吓得我呀,惊泼了满身汤水,不得不沐浴更衣。倒不是故意怠慢凌相。”
凌凤池平静听完,呷了口茶汤:“是中书郎说笑了。这番话里头,一个字也不真。”
他放下茶盏,从袖中取出一幅收拢的黄绢,放去木案上。
章晗玉的视线被那黄绢吸引过去。看色泽形制,边角流畅的祥云纹,分明是宫里制式。
她怀疑就是白日宫里撞见对方和姚相密谈,凌凤池握在手里不让她看的那幅。
晚上倒亲自送上门来了。
“小天子的手谕?“她说着就要取来观阅。
抽了下黄绢,居然没抽动。
凌凤池的手压在黄绢上方,牢牢按住。
他人显得清瘦,手却生得骨节长而筋脉分明,一看便是有力量的手。手骨又生得大,压下来按住半幅卷轴。
主宾二人在大堂通明的灯火下对坐着,章晗玉使劲地抽,凌凤池按住不放,两人拉锯几下,黄绢在他手里纹丝不动。
凌凤池自己仿佛完全没注意到这场不响声的拉锯战似的,按着黄绢,从头说起缘由:
“二月初一夜,太皇太后娘娘大行前夕,招来朝中三公,姚相、以及我恩师陈相,共计五位顾命大臣。在病榻前留下一道懿旨……”
“事关清川公主的终身大事。”
听到“终身大事“四个字,章晗玉眼皮子一跳。
太后遗旨……公主的终身大事。
公主坐在御书房里,等了自己一个早晨!
某个预感从心底升起,心脏激跳,面上却格外不显,连争抢黄绢的手都松开了。
章晗玉云淡风轻地往后一靠,姿态斯文地举起茶汤,也低头呷了一口。
“凌相的意思是,太皇太后遗留的懿旨,便是你我眼前这封?凌相送错地了。清川公主人在宫中,懿旨应当送给公主才是。“
“送过了。“ 凌凤池取回黄绢,放在手边。
“今日下午,送入御书房中,清川公主和小天子都在场。清川公主已领受懿旨。太皇太后娘娘一片拳拳爱护之心,懿旨言道:清川公主之驸马人选,可由公主自行择定。”
“清川公主当着小天子之面,与本官议定驸马人选。“
“便是这白绢之上的姓名。”
章晗玉目不转睛,只见凌凤池自袖中又取出一方白绢,这次他倒不藏着掖着了。
直接摊开在案上。
小小一方白绢上显露出女子娟秀的手书字迹,以簪花小楷写下四个字:
——“中书郎,章“。
这笔簪花小楷的笔迹,端丽纤柔。跟上个月约她去御花园私会的洒金信笺的笔迹一模一样。
一看就是清川公主亲笔 。
看那端丽柔媚的“章”字,她几乎可以想象,清川公主当着小天子的面,含羞带怯提笔,写下了中意的驸马人选姓氏,交给凌凤池……
她哪能尚公主!
太皇太后临终留下的懿旨,意义何其重大?
如果清川公主遵循太皇太后遗愿,亲自挑选出的驸马……竟是个假儿郎!
瞒骗公主成婚。
婚后才被揭破。
皇家尊严涂地,沦为天下笑柄。
践踏太皇太后临终遗愿,十恶不赦之罪。
章晗玉的外表风平浪静,心里已激起一片惊涛骇浪。
抄家斩首都是轻的。怕不是要腰斩?她辛辛苦苦五年才换来的章家大宅子,里头住的十几口人,肯定全保不住。
就连章家早年流放到天涯海角的族人,摊上这等大事,都得押回京城,挨个再砍一回。
心如电转,瞬间想清楚厉害关键,章晗玉的目光再落向桌面上一黄一白两幅绢帛……
这哪是绢帛?这是两封催命书!
凌凤池此刻还在一派平静地与她闲话。
“之前见面时,凌某和中书郎说道:男子三十而立,当成家立业,娶妻,生子,绵延宗祀。“
说到这里,抬手点了点白绢上的“章“字。
“公主中意之人,你我皆知。“
“恭喜中书郎,很快便要尚主,成为当朝驸马,富贵荣华指日可待。”
“只要中书郎不犯下谋逆、欺君、辱蔑皇家、危害国本之类的大罪,再与公主诞下一两个孩儿,中书郎这一生便安稳无忧。”
章晗玉唇角翘起听着,心里把对方骂了个狗血淋头。
和公主诞下一两个孩儿?谁生?她生还是公主生?句句都是恭喜,句句暗藏“欺君大罪”。
好好好,明褒暗讽是吧。
她突然有点怀念几年前了。
四五年前,凌凤池刚入仕不久,还没在乌烟瘴气的朝堂里蹚够了浑水,干干净净一个人,被家族规训得太好,仿佛养在清水里长大的一支白梅,初入尘世,连骂人都不会。
头一回见识了章晗玉不带脏字的犀利骂战功夫,他大为吃惊,当时却也只抿起唇角,沉默而不赞成地摇头。
……
章晗玉直接伸手,趁凌凤池的手轻轻点在白绢上的片刻,闪电般把黄绢抽了过来。
打开黄绢,一目十行扫过内容。
当真是太皇太后遗留的懿旨。国玺大印、太皇太后娘娘御印、五名见证重臣的签字花押,齐齐整整列在懿旨末尾。
懿旨内容,也和凌凤池形容的丝毫无差。
电光火石间,她来回看了三遍。视线紧盯末尾的朱红大印和众臣题字,确认无误,目光望向对面,手指缓缓收拢绢帛。
凌凤池压根不拦她。修长的手抬捧茶盏,又低头呷了口茶汤。
“劝你别动损毁懿旨的念头。五位顾命重臣和小天子、清川公主,七双眼睛都亲见过了。损毁无用,反倒加罪一等。”
章晗玉把黄绢推去对面,把凌凤池还在饮的茶盏抽过来,搁去桌上。
“冷茶不敢待客,凌相话说完了?听得耳朵疼。请回罢。”
凌凤池喝到一半的温茶被抢走,什么也没说,把两封绢书重新收起,放去案角。
场面闹得难看,是个人都应该体面告辞。
凌凤池居然还不走。
他坐问章晗玉: “事到如今,中书郎自愿退了么?”
知道对方来意不善,章晗玉连装也不装了,散漫往后一靠,把脚翘到膝上去。
“凌相三番五次地劝退,我好奇得很。”
她嘲讽地弯了弯唇角,“我退了,于你有多少好处?空出中书侍郎的位子打算给哪家?内定给你家六郎了?”
凌凤池被迎面一通冷嘲热讽,却似早有准备,连个愠怒神色都无,静心定气地应答。
“于我并无好处。于你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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