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坠睁开眼时,嗅到梦中那股幽香仍萦绕身侧,一时以为自己还未醒来。
仰脸望向窗外,天色似明未明,隐隐泛着青白,笼着一层琉璃色的微光,不知是月光还是日光。揉着眼坐起身,瞥见屋角的更漏滴尽,才确信已是早上了。
弥漫在屋中的那阵香味随着她转醒愈发得深浓,细嗅其中还蕴藏着诸多气息——剩了半壶的菖蒲苦艾酒、泼在地上的赤沙糖姜汤、已然成灰的滇南水沉香,以及一股不知名的、仿佛烛焰燃尽后的兰烬之中所散出的幽芳。
金坠轻叹一声,四下顾盼,才发觉自己睡在地上。身后案几上杯盘狼藉,茶具餐碗摔了一地。侧过脸去,便望见君迁的面庞。一缕微光笼着他宁静的睡容,仿佛一个白日的月轮沉在屋里。
她下意识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蓦地一凛,昨夜种种犹在眼前,触火一般缩回了手。将衣物一件件穿回身上,从他身边爬起来,做贼似的推开门,唯恐发出一丝声响。
五月将近,梅雨落落停停,青石地砖总是湿漉漉的,铺着一层软玉般的苍苔。金坠从自己屋中落荒而逃,梦游似的,一脚踏在那青苔地上,刚出门便不慎滑了一跤。好在时候尚早,四下无人,没人瞧见她这幅窘态。
腰肢本就隐隐酸疼,经此一跌更是难受。她起身掸了掸裙踞沾的灰尘,心中又乱又羞,只想找个无人识的去处藏起来。一时也不知去哪儿,便踉跄着穿过中庭,往家门外而去。
初过卯时,街巷中静悄悄的,偶闻几声鸣蜩。金坠满怀心事,游魂似的飘在街上。刚到巷口,对面一团花影迤逦而来,摇曳生姿,步步芬芳。近了看,方见是罗盈袖抱着一大捧花束走来。那小娇娘撞见邻居,笑盈盈地唤住她道:
“坠姊姊早呀!姊姊身子好些了么,如何这般早便起来了?”
金坠细声道:“我……我已好多了。你呢,一早上抱着这么多花去做什么?”
盈袖兴致勃勃道:“听说雍阳长公主要下江南来了,前日已起驾去了苏州,过几日便来杭州了。届时要在西湖边赏景游宴,我师父被邀去表演花艺,要带我一起去呢!正好夏花新上市,我特赶早去集市上买了些花材来练练手。”
金坠笑道:“难怪见你这段时日埋头苦练,原是要出师登台了。”
“我就是去给师父打个下手,看看热闹罢了!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公主娘娘们出宫来玩儿是什么阵势呢,正好开开眼!”
盈袖兀自说着,瞧见金坠似心不在焉,话锋一转道:
“坠姊姊那日为了救我才上了那贼船,害你生这一场病,也不知怎么向你赔礼才好……姊姊看看这些花儿吧,都是今早新摘的,有茉莉、栀子、白兰、蔷薇、玉簪花,在这季节顶香顶香的。姊姊选几枝喜欢的,我这便插好了送到你屋里去,保准你梦里都是花香!”
金坠忙道:“别!我屋里……我屋里这会儿不太方便。”
盈袖笑道:“怎么不方便?莫非屋里漏雨了不成?”
“我……我这段时日卧病在床还未来得及收拾,乱糟糟的不好待客,还是去你家吧。”
金坠低低说着,从盈袖怀里接过几束花替她捧着,兀自朝她家走去。盈袖岂知她何故不让自己去做客,无奈跟在后面嗔道:“那有什么,我屋里头更乱呢!”
来到盈袖家,便见满眼皆是花花草草,稻草似的一捆捆堆在角角落落,要不知情,还以为到了户做卖花生意的人家。盈袖唤来婢子看茶,带着金坠分花拂柳,到寝房稍歇了歇,便取出花剪花器来,教她一道修剪新买的花材。金坠不见梁恒前来迎客,便随口问道:
“梁医正还未起来吧?”
“我哪儿知道?”盈袖冷冷回头问婢子,“阿绿,那死鬼起了么?”
小婢子低声道:“郎君昨晚上没回来睡呢。”
盈袖哼了一声,信手折下一簇花叶:“那敢情好,省的脏了这屋子!”
金坠揶揄:“他夜不归宿,你也不去捉奸?”
“我忙得很,管他死活?”
“既如此,何不干脆和离?”
“那岂不便宜他了?他带着他的花花柳柳在这温柔乡里卿卿我我,我带着这些花花草草回娘家遭人指指点点?”
“那你也别光在家沾花惹草,同他一样出去寻就是了。”
“男的有什么好,也值得我劳神去寻?还不如摆弄我这些真花真草!”
盈袖冷笑一声,拈起一枝洁白的栀子花在手里转着,自言自语道:
“真羡慕我师父,独自一人住在山上,平日只与花花草草为伴,天仙似的,不必受那些腌臜玩意儿的气。我要也有一栋自己的草堂,定也换上羽衣做女冠子去,才不在这儿卖身呢……”
金坠由她絮絮说着,自己垂头分弄花枝,不觉神思游离。半晌听盈袖唤她将手边几枝蔷薇花递过去,忙回过神,伸手去拾。刚触到花枝,蓦地吃痛低呼一声;缩回手时,指尖已被花刺戳出血来。盈袖见状心疼道:
“坠姊姊没事吧?疼不疼?阿绿,快取纱布来给金娘子裹上……所以我才讨厌蔷薇月季!大家都是花儿,偏她神气兮兮,以为长了一身刺儿就好拒人千里,还不是要被折下来供人摆弄!”
金坠垂眸盯着从自己指尖涌出的血珠儿,接过婢子递来的纱布,却不裹上止血,良久忽怔怔道:
“盈袖,你明白……爱是何物么?”
“我恐怕不能回答你。”盈袖拈起一枝花在她眼前晃了晃,正色道,“我师父说,这可是世间最玄妙的事情。爱谁恨谁都不是我们自己能决定的,背后有着更大的神秘呢!”
“有多神秘?”
“谁知道呢?兴许不亚于盘古开天地,女娲造世人吧!”盈袖道,“要我说呢,这就是种毛病!世上生老病死千疾百病,唯有这一种病最是难医!”
金坠苦笑:“你这话说得倒有哲理。佛经上也是这么说的。”
盈袖好奇:“佛经上怎么说?”
“从痴有爱,则我病生……”
盈袖没听明白,撇了撇嘴,伸手从花草堆中攥过方才刺了金坠的那枝红蔷薇。正要剪除花叶,蓦地也被隐刺扎了下手。盈袖嗷了一声,指着那花儿笑道:
“我最近同师父学了句诗——草木有本心,无需美人折。这才知是什么意思!对不住了小蔷薇,硬生生摧折了你,你要扎就扎吧,这毕竟是你唯一的护身法宝呢!”
正所谓花开两朵,各表一枝——那厢杭州药局一如既往,一大清早便挤满了等着看病的人,一个个抢破了头要拿帝京来的医学士的号牌。门口发牌子的学生苦不堪言,连连安抚众人道:
“莫急莫急,沈学士还没出诊呢!怪了,他每日都是最早到的,今日怎么快三竿头了还不见影儿?不会是出事儿了吧……”
正胶着间,只见清风骤来,那熟悉的身影终于出现在药局前。病号们如见了药王菩萨,纷纷喝彩欢迎。君迁一面向众人颔首致意,一面侧身挤进药局,顾不得喘口气,直奔诊案便要开工。梁恒见他赶得汗涔涔的,将手边的凉茶递过去,笑道:
“你老人家可歇口气再上工吧!累死了你这尊医仙,谁来普渡众生?”
边上一位医官也打趣道:“沈学士难得迟到,莫非是昨夜通宵渡人太过劳累,睡过了头?”
君迁正举着茶盏急饮,闻言猛咳几声,低低道:
“……看书迟了些。”
梁恒笑道:“什么书这般迷人?拿出来与大家看看?”
那医官揶揄:“人家学士郎看的必定是医书,哪里同梁医正般不务正业,藏了一堆阴阳秘戏图!”
梁恒正色道:“阴阳采补乃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养生秘经,可谓天地万物之本源,学问深着呢,哪里是不务正业?”
君迁无奈叹了口气,任由他们言不及义,兀自在诊案前坐下,按序叫号开诊。
他的来头本就不小,加之为人亲和耐心,名声早在杭州百姓之中传开了,每日的坐诊名额早早便被一抢而空。甚至有不法之徒发掘财路,天一亮便在药局前排队取了沈学士的号牌,转而向人高价兜售,从中谋利甚多。
药局上头本就是个草台班子,乱象丛生,哪里顾得这些。君迁每日坐堂已是紧张,施济局又开业在即,分身乏术,也只得守好本职,尽力多看几个病人,多开几幅药方罢了——他毕竟不是真的神仙。
看完上午来的一屋子病人,到了饭点,众医官纷纷放下针艾出去觅食。梁恒正要叫君迁一道出去,面前大摇大摆飘来个绫罗绕身、红花簪头的矮子,正是那位本地知名纨绔崔衙内。
梁恒见了来人,暗自嘀咕一句“坏了”,笑脸迎上前去。崔衙内并无好脸色给他,扯着那破锣似的公鸭嗓道:
“梁医正,你上回说好开给我的药呢?等了好几日,怎没个信儿?”
梁恒赔笑道:“不巧这几日忙忘了,明日给衙内送去可好?”
“你这不是坏我的事儿么!那可是我的救命药……”
那公鸭嗓话音未落,却听君迁在一旁幽声道:
“崔衙内需什么药,我这里有。”
崔衙内一愣,忙上前唱了个喏,转嗔为笑道:
“一时眼拙,未见到沈学士在此,抱歉抱歉!令正的病好些不曾?”
“好多了。”君迁淡淡道,“烦请在此稍等,我为你取药来。”
崔衙内蹙眉:“沈学士可知我要开什么药么?”
“我的方子远胜梁医正,见效甚快,包君合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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