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盛夏像在下火球,一日赛一日的热。南边却截然相反,陷入连绵不绝的暴雨天。
姜浩然撑着伞,却形同虚设,雨点狂暴地擂打着刺史府的青瓦,发出震天的噪音。
他快步走进府内,相邻几县的县令早等候多时,个个像从雨水里直接捞出来的,官袍紧贴在身上,没有人就座,都站在堂内唉声叹气,见他进来都围了上去,七嘴八舌道:
“姜大人,有消息了么?”
“这雨再下下去,南江沿岸怕是要全淹了。”
“我县东边的田地已经没了水,庄稼全完了。”
姜浩然顾不上已经湿透的鞋袜,越过几人走到案桌前,吸饱水的衣摆淅淅沥沥淌出一地湿痕。他提笔,笔尖却悬在空中迟迟没有落下。
这已是第三封急报,前两封均石沉大海,是驿路断绝?还是有人瞒而不报?又或是九重宫阙上刻意忽视?
姜浩然深吸一口气,终于落笔,几个呼吸间便搁笔封上。
“百里加急,动作要快。”他将信递给亲随。
亲随应声接过塞入怀中,伞也未撑,一头扎进入漫天大雨里。
姜浩然片刻未停,转身斥责几人:“还等什么?天上的雨能变成银子砸下来?立刻组织百姓,能动的男丁都上堤坝,沿岸百姓,挨家挨户去劝,实在不行,绑也要绑走!”
几人面露难色。
资历最老的永安县令刘伦哑声开口:“大人,非是下官推诿。前几年修缮堤坝的款项,年年拨款均未足额,县库里耗子都快饿死了。”
他搓着湿透的衣角,眼里也染上潮意:“今岁春耕的种子,还是我等几个凑俸禄补足的,百姓都指望这一亩三分田养家糊口,再去劝他们舍田弃家,如何……如何说得出口啊。”
渔丰县令跟着讷讷开口,“下官老家正处下游,家人来信称……”他说着拾袖擦鬓角滑落的雨水,那袖袍打着密密实实的补丁,“沟渠水满为患,已经没上田埂,庄稼尚未成熟,眼见是没得救了。”
姜浩然如何不知,他眉头紧锁来回踱步。年初雁城地动,国库吃紧,最后还是削减军费才勉强应付。
如今南江水已然暴涨,倘若这雨再下下去,冲垮河岸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案桌边那盏油灯,在穿堂而过的湿冷风中剧烈摇晃几下,几近熄灭。
他重重一顿足:“不管如何,先巩固河岸,迁移百姓,至于银子,让富户乡绅捐,就说若真遭了洪灾,谁也别想独善其身!”
话虽如此,在座的人都知道,富户们的大门,比堤坝还牢,要从这些个恨不得搂着银子过日子的人手里要钱,谈何容易。
眼下却也别无他法,几人小声议论着走出去,雨水打得几人弯着腰往伞下蜷缩,像被风雨压弯的青稻。
人都散去后,姜浩然又提笔写了三封密信,亲自送去驿站。
回府途中,他望着铺天盖地的雨幕,想着至今石沉大海的折子,想着空空的库房,想着可能会流离失所的百姓,悲愤哽在喉间,最终化作一句压得极低的咒骂。
咒骂被淹没在似乎永不停歇的雨声里,似堤坝不堪负荷的呻吟。
京都依然平静,季君欣牵着小狼出门晃悠几圈,街角的糕点铺子已经转手,有人说老板娘嫁人了,也有人说老板娘投奔远亲去了。
季君欣听着这些闲言碎语,抬头看着巷口茂盛的树梢,不知从何处刮来一条白幡,挂在上面摇摇晃晃。她叹息一声,带着小狼往正街走去。
也是这时,小狼躬起脊背,梳着小辫的尾巴垂落下去,龇牙咧嘴朝向城门方向,发出低沉的嘶吼。季君欣顺着望去,不多时,急促的马蹄声传来,几匹快马穿街而过,往不同的方向飞驰而去。
那几封信件穿过重重雨幕,撞进烈日下,最后送到各路人手中。
午后,修衍、尹哲承和赵启三人,前后脚递上牌子奏请面圣。
南边的灾情通过三封密信呈至御前,而姜浩然的折子依旧不知所踪,文合帝震怒,御案上的书本奏折七零八落散在地上,三人跪伏在地,屏息凝神。
修衍额头触地,急切道:“父皇!若非情况紧急,姜大人断不会连发数信,可见大雨不停,洪水泛滥,情势必然危殆!”
文合帝看着他:“太子认为眼下应当如何处理?”
“急召各官,商议赈灾方略,并遣人南下勘验实情。”修衍说着抬头看向文合帝,“同时筹集银粮……”
他的话,在对上文合帝目光的刹那,渐渐熄了。
那目光里怒意已散,只余晦涩,没有半分温度,静静地落在他身上。
尹哲次盯着近在咫尺的地毯纹路,缄默不语。倒是赵启耐不住性子,跟着道:“微臣附议。”
寂静蔓延,心跳声变得清晰,压得人耳膜发胀。
良久,文合帝唤花公公进来,淡淡道:“传旨,让人给朕滚到议政殿。告诉他们,慢一步,腿便别要了。”
花公公腰弯得极低,忙不迭跑出去传旨。
文合帝看向他们,语气依旧听不出起伏:“你们先去议政殿候着。”
三人退出御书房,穿行在长长的宫道。烈日将琉璃瓦晒出一片刺目的光,阴影被压成脚下窄窄的一条。
待到无人处,尹哲承悄然趋近修衍半步,轻声道:“太子殿下,京都虽近日都是艳阳天,然天象莫测,风云变幻常在顷刻,万事……需慎之又慎。”
修衍脚步微滞,想到文合帝的眼神,心头微沉。
他侧眸看尹哲承几眼:“你又是站在哪边?”
尹哲承眺望宫墙外的天,微微一笑:“自然是百姓那边。”
修衍默然,不再言语,径直向前。
赵启就在二人后侧一步的距离,将一切收入耳中。他在刑部当值已有段时日,再加上之前的私矿案,已知晓官场诡谲,帝王之心莫测。
他没有插话,默默将今日发生的事从头至尾捋了一遍。
姜浩然三封折子被截,是有人要借这场雨,养出更大的灾祸,所图必大。
而自己和尹哲承是他的学生,他走投无路迂回来信合情合理,但密信直送东宫,却是触及到皇上最敏感的那根弦了。
赵启暗叹一声,其中弯弯绕绕,尹哲承瞬息便已通透,而自己尚需反复思量方能摸到边缘。
路,果然还长得很。
皇帝急召,官员匆忙而至,齐聚议政殿时,还未到申时。
赵启与尹哲承品级尚低,本无缘日常议政。此番越级上奏,幸得萧泠与翟长生并非心胸狭隘之辈,问明缘由后,未加斥责。二人初次入殿参政,屏息凝神立于末列,眼观鼻鼻观心,竭力收敛存在。
文合帝却点名二人上前,把两封信递给花公公还与他们:“念给众爱卿听。”
两人不动声色交换一个眼神,跪在殿前将信一字不漏复述一遍。
一时群臣嗡鸣,议论纷纷。
姜浩然为人如何,众人无不知晓。若非到了独木难支的境地,绝不会将求救信送到自己学生手中。由此可见南方形势之危机,然而京都竟一无所知,消息全然隔绝。
文合帝目光扫过群臣,最后停在章若谷和邹阁清身上:“二位可有对策?”
邹阁清躬身道:“依臣之见,当务之急是立即派人南下,查明实情,再行定夺。”
章若谷随即附和:“年初雁城地动,国库存粮已拨去大半赈灾。南方本是税粮重地,眼下正是稻禾生长的关键时节,若放任不管,秋收恐会大受影响。粮食乃国之根本,臣以为明公提议确为紧要。”
“查明再处置……”文合帝轻敲扶手,并未对此建议多加置喙,沉吟片刻后,“其余爱卿有何见解,不必顾虑,但说无妨。”
蒋青临出列,朗声道,“姜大人调任南方数载,向来稳妥,从未有过连发急信求救之事,如今有此举动,可见防洪事态已迫在眉睫。”他抬眸看向文合帝,字字铿锵,“若依常例,先勘察再上报,后定策,往来周转又须数日。臣建议,应当立即调拨粮款,启用官驿加急通道,物资与钦差同时南下。”
此话一出,当即就有人反驳:“灾情未明便拨发钱粮,若中途暴雨停水退,有人隐瞒实情,与地方勾结私吞物资,该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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