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房不大,几扇支摘窗滤入天光,恰好一束光尘浮动,斜斜打在龛中那尊白瓷观音的慈悲面上。
瓷胎温润,釉色如脂,光线淌过祂流畅的衣褶,为法相镀上圣洁金边。观音手持净瓶,低眉垂目,那悲悯众生的神情,静静俯瞰着佛案前的一切。
“咔哒”一声,他取下门栓,径直走向贺春舒。
“你当真,要诞下他的子嗣?”
他悄无声息地踱出,步履从容地踏过光与影的交界,惊得跪坐的贺春舒下意识往后一缩,脊背骤然抵上冰冷墙面。
谢昀?他是怎么进来的?
她分明记得自己进门后便落了锁,除非他会穿墙!
还是……他本来就在这禅房中?
那引路的僧侣,还有莫名其妙就断了三次的香……都是眼前这个瘟神搞的鬼咯?
“断香三根,鬼神不容?”贺春舒冷笑反问,“那佛门清静之地,叔嫂身份有别,你就不怕,鬼神也容不下你么?”
贺春舒话音落,谢昀脚步顿,堪堪停在书案前。
他掀了掀眼皮,嘴角随着眉峰往上一挑,“嫂嫂,我不信鬼神。”
那声“嫂嫂”喊得她心口一麻,厌恶感几乎要冲破喉咙。
贺春舒定了定心神,她倒不是有多怕谢昀,只是极其讨厌他的出场方式,以及将人玩弄于股掌的恶劣姿态。
就像她穿越前喜欢看电影,对于血腥暴力倒还能接受,却最受不了那种jumpscare(跳吓)。
而谢昀每一次出现,都恰恰踩在她最讨厌的点上。
真是希望永远都不要看见他!
她单手向后撑地,微抬下巴,毫不避让地迎上谢昀的目光。
“我也不信鬼神,”贺春舒唇角勾起讥诮,“但我信人祸。”
听了这话,谢昀也不恼,就这样在贺春舒面前缓缓坐下。
他一坐下,视线便与跪坐着的她齐平。
那双幽深的眸子牢牢锁着她,又问了一遍,声音更沉:“你当真要给他生孩子?”
她生不生,与他谢昀又有何干系?
“我不明白,”她避而不答,却惹得谢昀微微偏头,似在审视她的不解。
贺春舒眼底困惑渐深,终于问道:“是我哪里得罪小叔了么?值得小叔三番五次地来戏弄我?”
话音落下,对面男人眼中的嘲弄顷刻褪去,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刀。
他仿佛被问住了,喉结滚了滚,猛地撇开脸,却又强迫自己转了回来。
谢昀用舌顶了顶右腮,似在斟酌,一点舌尖无意识地滑过唇角,如毒蛇吐信般迅速掠过唇线,仿佛随时都要亮出淬毒獠牙。
“从你踏入侯府的那一天起,”他一字一顿道,“你,就得罪我了。”
什么意思?她没听错吧,她嫁入侯府,就是得罪他了?一个疯子一个伪君子,他们兄弟两要折腾到哪样才算够!
果然人家都说不健康的原生家庭会导致孩子长大之后心理扭曲变态呢。
她一手撑着地,一手搁在书案上,五指虚拢成拳,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案面。
贺春舒紧紧盯着谢昀,谢昀也回视着她,如同两只弓背竖尾的猫,无声对峙着。
她几乎能断定,慈云寺的断香定然与他脱不了干系,恐怕就连祠堂那回也是……
还有!宫宴那回,要说他自己被革职,但谢家在皇帝心中究竟有没有跟着倒霉,这还真不好说。
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搅弄风云,难道就只是为了报复侯府?而她,只因她嫁入了侯府,便也要被一并清算?
那他……来救她那次呢?为什么瞒着所有人来救她?
她以为自那天起,他们之间就两清了。
可他如今又在做什么?
把她诓骗到禅房写什么静心经文!凭什么理直气壮地质问她,为什么要给他兄长生孩子?
用他小叔的身份吗?
贺春舒在心底冷笑一声,怎么,难道怕她诞下谢家血脉,他报复不过来吗!
“得罪你?”贺春舒复又念了遍,细细品味着其中荒谬,
下一瞬,她猛地一拳砸在佛案上!“砰”的一声闷响,案上的砚台被震得跳起,墨汁泼洒。
“你这个登徒子!”积压已久的怒火如火山喷薄,“几次三番夜闯内室的是你!当众射落我的披风也是你!谢家祠堂中,对我起了杀心的还是你!”
“如今,你又追到这佛堂之上,行此鬼祟之事!”
她猛地起身,居高临下地逼视着他,“我不管你这出疯癫戏码究竟是演给谁看的!但谢昀——”
她厉声喊出他的名字,拔高的音调让声线发颤:“你也得罪我了!”
话音未落,贺春舒攥起案上蘸饱浓墨的毛笔,毫不犹豫地朝着他的面门直掷过去!
她盯着他的眼睛就是为了这一刻!
可谢昀反应极快,头一偏,毛笔擦着他的耳际飞过,“啪”地一声撞在墙上,笔杆应声断裂。
被甩出的墨点,却不偏不倚,正好溅在了那尊白衣观音上。
几点漆黑顺着观音眉心缓缓滑下,
下一瞬,贺春舒几乎是跳着扑了过去,也顾不得忌讳,踮着脚,扯起袖口想去擦。
可她身量不够,竭力伸长了手臂,指尖却始终差着那么一丝距离。
就在她奋力踮脚之际,一道阴影自身后笼罩而下。
一只手越过她的头顶,代替她,用袖口覆上观音面颊,将墨痕一点点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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