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身体康复后,林律奚每年有一半时间在苍都舅舅家里。他以前和母亲家并没有那么亲近,现在他意识到这种行为太过任性,他必须弥补。
还好舅舅对他极其亲厚,毕竟是亲姐姐留下的唯一血裔,当弟弟的没有选择。所以当他渐渐流露出对军队的浓厚兴趣时,舅舅感到欣慰。
林律奚很清楚舅舅的想法。
外甥固然姓林,但是不一定就要从事法律,能喜欢军事太好了,男子汉就要强硬一些,如果以后想投身军界,也正好方便自己照顾。
所以当他提出去要陪舅舅参加情报司和军方的联合晚宴时,舅舅欣然答应。
苍都惯常阴雨连绵,那天也是,天上乌云一团团的,可这丝毫没有影响到他的兴奋。
早上四点钟他就醒了,每隔十分钟看一次表,只觉得指针走得太慢,白天人在俱乐部里和同伴谈笑风生,其实满脑子想的都是晚上会怎么样,应该说些什么。
要说好久不见吗?不,不,不,这也太正式了,我可不想表现得像个普通朋友那样,我也不是。
还是这样开头吧,恭喜你,现在变成程指挥官了。我知道你一定做得到,我一直知道。
……是不是太官方了,我又不是他爸爸,更不想鼓励他一直留在军队里。
嗯,那就说车吧。Velinor 9R 又出了新款,我已经订了,就是要两个月以后才送到,到时候你要不要来看看,对了,我在找25年的老款,希望有收藏家出售。
……不行,他会不会觉得我在炫耀。
……
关于见面要说的话,他准备了整整一个上午,翻来覆去的,推倒又重来,总觉得不好。最后想算了,到时候再说,反正会有很多时间,毕竟现在还有其他的事要忙,比方说,穿哪套西装,领带选什么颜色。
就这样,他不似平时那般随随便便从衣柜里找出件衣服套上,而是从管家手里接过熨烫的整整齐齐,每条纹理都无比挺直流畅的西服,对着镜子小心的穿好。
他知道自己长得好,人们常常赞叹不已,但是当他出现在楼梯转角时,秘书和佣人们还是不免发出惊呼,连舅舅也少见的怔了一下,很快就目光湿润转过头去,显然想起了自己的姐姐,当年闻名苍都的段家长女。
尽管他精心准备了很久,但是在去往宴会的车上,他其实什么都忘了,要说什么,西装什么样,领带夹什么质地,他统统都忘了。
只剩下一路不停砰砰砰的心跳声。
下车的时候,他抬头看看天,乌云更加浓重,将星月都吞没了。
他抿了抿嘴唇,在侍者的引导下,走进灯如瀑的宴会厅。
浅笑,交谈,窃窃低语,银器碰撞。
香槟的清芬,佳肴的气味,各式各样的香水。
香腮,鬓影,飞舞的裙角,璀璨的珠光,
一切一切,交织成光亮的喧嚣。
在这片喧嚣的光海里,他一眼就认出停在岸边的那个人。
他穿着纯黑军装,纯银肩章在灯下反出冷冷的光,整个人仿佛一杆墨色长枪。
枪尖向下,刺透这片温软又柔腻的沙滩。
两名国防部的参谋在低声议论。
——那就是新的指挥官。
——听说了,是破格晋升。不过第一次见真人还是挺吃惊,这也太年轻了。
——很早就入伍了,抓住灰飙司令的就是他,听说就带了八个人去的。
——你说有没有可能我们看到的是未来新林德最年轻的将军?
——呵,我个人很看好。
——对了,我听说朗基努斯之枪不是在恒南那边?怎么还过来了。
——你不知道?今天宴会的主角嘛,那位新上任的副司长就是他以前的教官。他过来捧场。呵,就是不知道是自己过来还是被叫过来。
——懂了,这叫下马威。
他就要将跃出胸腔的心跳中,和舅舅一起走向副司长,也走向朗基努斯之枪的指挥官。
舅舅和副司长亲热的握手,寒暄,仿佛是一对多年不见的好友。
他站在两个位高权重的男人身旁,耳朵里灌满了暗藏玄机的话,面带微笑,一派纯良。
仿佛无意间的,他抬起头,有些好奇的望向司长身后。
那个面上有疤的中年人侧后方,年轻军官正自静立聆听。他目光刚刚投去,军官已迅速抬眼,随即微微一笑,向他点头致意。
这个人比记忆里高了一些,线条更硬朗了一些,唯独那双深灰色的眼睛一如以往,深亮,纯粹,倒映了人影。
然而此时此刻,和他完美的笑容一样,那双眼睛里不见丝毫温度,也没有任何属于人类的感情。
它曾是水,如今却成了冰。
这块冰平等的映过场中的每一个人,不多一秒,不少一秒。
而所有人加起来所得到的时间,还不及大门打开时,向外锐利射去的一瞬。
他感到自己的心在不断下沉,嗓子发干,所有想说的话都成了刺,扎的喉咙生痛,还好他已习惯了戴面具,所以能轻松的回个微笑,并且在司长称赞自己时,顺势将话题转到他身后的军官上去。
大概是见多了人们对特种部队的好奇,年轻的指挥官彬彬有礼,语气疏离。
“谢谢。”“过奖。”“希望如此。”
在这样得体的交流里,舅舅和司长的寒暄接近尾声,他虽然脸上在笑,其实已经快被这种克制和距离逼疯了,就在听到第三个“客气客气,不敢当”的时候,突然间,失落与愤怒的暴风就平地而起,一下子扯下他戴着的面具,于是那句招呼脱口而出:“我是……”
就在这个时候,大门忽然被推开,一名士兵悄无声息的出现在门口,手里拿着军帽,上臂里挽件军制风衣。
指挥官向门口点了下头,随即退后半步,目视长官。副司长看他一眼,几不可见的颔首,他并拢脚跟,磕起一声脆响,横掌至眉,打个了标准军礼。
随后他放下手,转向眼前的高官和青年,略一欠身,“先走一步,抱歉。今日幸会。”
不等他们回应,他已退到人群边缘,在纷影中来到那士兵身旁,伸手接过军帽戴好,穿上风衣,大步向外走去,很快消失在了门外的风雨中。
那场宴会什么时候结束的他不记得了,就记得回家的路上,窗外的那场大雨。
雨声很大,整座城市都浸在模糊的光里。
他将头靠在车窗上,盯着水珠顺着玻璃滑落,一滴接一滴的,先是点,然后是线,那么长,那么长。
大概是他多少露出些痕迹,舅舅状似无意的提起了刚参加的宴会,和中途离去的军官。
“很出色的年轻人。”他评价着,目光从车窗外收回,微微瞥了外甥一眼,“前途不可限量。”
身为军中高官的舅舅自然清楚是哪支部队把他救回来的,虽然那并非他们行动的主要目的,但是舅舅依旧很感激。尽管这支队伍对军方来说,更像是情报司插在他们身体里的一杆枪,然而在国防部的舅舅还是尽力协调,对这支队伍的天价军需更是尽可能支持。
然而感激归感激,他知道舅舅期望他忘记,彻底埋葬那段血淋淋的回忆,像他这年龄的人那样,去参加派对,去为论文发愁,去抱怨教授,去追女孩子,去过正常的,明亮的,没有血腥味的生活。
没有哪个亲人想看到他受苦,他们恨不能他把所有一切都忘记。这样也好,他本来就不希望与任何人分享这段记忆,混着血腥和希望的记忆。
那段他失去一切,又被给予一切的记忆。
即使是祖父,即使是舅舅。
那是独属于两个人的记忆。
于是这几年他的PTSD开始频频发作,心理医生看了一个又一个,所有医生们的结论都一样:受创过深,大脑保护机制开始,选择性遗忘。
亲人们很担心,但同时也松了口气。
因为这意味着他真的在忘记,尽管痛苦,他也真的在康复。他会变成一个正常的年轻人。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些发作,哪些是真的,哪些是演的。
有些会在夜里突然袭来,让他看到父母渐渐消失在土中的手。
有些是在家人面前,在医生面前,让他们相信,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什么——都不记得了。
五年了,他习惯了戴面具。
“很出色的年轻人。前途不可限量。”身边的舅舅说。
“是啊,可惜一半就走了,多聊几句都不行。不过情报司的势力真那么大?”他好奇的问,“几个部长都来了。”
舅舅好像说了什么。
我该怎么办。
“是吗?他们还要从军队里吸收力量?那对你……”
大概他的问题很天真,舅舅笑起来,回答了什么。
我该怎么办。
“有意思,听起来很酷,我知道,我不会去当特工的。”
舅舅哈哈大笑,好像在谈那个司长。
我该怎么办。
雨下了一夜。
他看了一夜,坐在窗前,一动不动,看了一夜。
他身上还穿着宴会上的西装,没有摘下的领带夹透过衬衫,触碰着胸前的旧疤,微微的凉。
为什么。
为什么。
怎么回事。
为什么。
怎么回事。
……
雨在清晨停下来了,可这些声音并没有停。
它们一直萦绕在他心上,许多年来,淅淅沥沥。
他开始利用一切途径去追查。
两个月后,他知道了原因。
理性程式训练。
一种试验性的心理训练。受训者将选择性封存过往记忆,大脑高度聚焦,全力专注当下任务。
他们的人性会接近冷却,会对环境做出最快最精确的研判,会最大限度提高任务效率,也会规避心理创伤。
代价是人。
只要不是敌人,将被挡在他们的理性高墙外。
……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他想起了他临别时通红的眼睛。
想起他说过的,“忘了这一切吧,你不记得我,我也不会记得你。”
那时战争仍在继续,他天真的以为这是士兵面对生离死别时的常用语,还很生气的想怎么会有人咒自己。
现在终于明白了,
原来真的是诅咒。
可为什么这诅咒只成功了一半。
他捂着眼睛,泪水烧灼眼眶。
我还记得你,一刻也不曾忘啊。
那晚又下起了雨,瓢泼大雨。
他扯下了领带,推开大门,在大雨里来到前院,抬头看着被乌云遮蔽的天空。
一点亮也没有,黑漆漆的天空。
一道闪电划过,撕裂夜色,随即雷声轰轰,是更大的雨。
他站在雨里,在砸下来的火焰里紧紧攥起了拳。
你不记得我了。
你没有看我。
我就这样站在你面前,你都没有看我。
你在看哪里?
你在人群边缘警戒,看向门口,目光锐利。
你看环境,看敌人。
像台下的观众看戏。
看主演,看剧情,看道具。
无论看什么,总不看我这个观众。
尽管这个观众,一直在看你。
看到我,想起我,让我们一起回到过去。
我会成为主演,会成为你的仇敌,会带你回去。
看我吧,看见我吧。
从这天起,他对军事显得更有热情,甚至热情到舅舅生起一点疑心,不过两句试探后,马上就被他突发病症吓到,再不曾追问半句。
PTSD真是个好武器,他躺在床上,盯着镇静剂一滴滴的注入血管,冷静的想。
从一年前起,朗基努斯之枪在恒南雪脊驻扎,战争结束了,他们的行踪不再是绝密级别。
恒南雪脊有什么?他打开地图,指尖一点点滑动,停到了一个微不可见的小黑点。
他想起有人提过,那里有个地下赌场。
对了,银脊。
他自己飞了一趟黑夏川,银脊比他想象中更合适,地形险峻交通不便,气候十分恶劣,完美的抢劫与救援的舞台。除此之外,他还从某些渠道得到了一条信息。
有人因伤从军队退役,组建了顶尖的私人武装团体——绝对非法,必须剿灭的那种。
他恰好认识这个人,知道他从哪里退役。
朗基努斯之枪。
他的计划只差最后一块拼图,他为此困扰许久。
现在一切完美了。
他有意结识了一个荷官,对方地位卑微,和他这种天之骄子不啻霄壤。
他看到了荷官眼里贪欲的光。
那时他想,这个棋子可以用一下。
棋子告诉他,赌场里最近会有笔钻石买卖的大生意。
钻石,所有人趋之若鹜的东西,尤其对那些非法武装,他们一定非常感兴趣。
他授意棋子联系了蛇矛,前朗基努斯之枪成员组建的团伙,果不其然,对方立刻上钩。
下面就是挑个合适的日期了。
日子很快挑好了,他却犹豫了。
不是犹豫要不要继续,而是要不要去。
自己去那里。
他笔记本里写满了字,翻来覆去,都是同样的意思。
去不去
去不去
去不去
去不去
去不去
去不去去不去去不去去不去去不去去不去
他翻开笔记本,在左侧页写下了不去。
【不去】
舅舅会起疑,祖父会起疑,完全没有必要去。
一切已经安排好,去了不会改变任何事,不需要去。
赌场的人不会有危险,但是万一呢,万一呢,万一呢万一呢?
…
他盯着这些字看了很久,密密麻麻的,那么多,那么充分。
他拿起笔,在右侧页写下两个字。
程宥
去。
他又翻过一页,在上面写下三个字。
【怎么去】
他放下笔,盯着这几个字开始思索。
不能一个人去,事后他们必然会怀疑,舅舅和祖父一定会怀疑。
不能一个人,那就几个人一起去。
多找几个人。
找谁?
千里之外的地下赌场,普通人肯定不行。
必须有钱,有身份,喜欢玩,爱刺激。
这样的人……嗯,我知道是谁了。
还带别人吗?
索骁?那个总是盯着我看的人。
好烦,他会不会知道什么?
不会。
嗯,可以邀他,见识过赌场的花花世界后,也许以后能帮我做些事。
如果他陷进去……
就更好用了。
就这样吧。
蛇矛会在三十分钟内完成抢劫撤离,不会伤害任何人。
一切都会很安全。
万一……万一……
他的呼吸有点急。
万一,只是万一
如果情况失控,如果真的遇到危险……
程宥会来吗?
会来救我吗。
你会来吗?
你会来吗?
这回我在台上,如果你来你就看到我。
你看到我,会不会想起我。
要是那样就好了。
我只再看一次。
你在我旁边,迷迷糊糊睡去的样子。
而我和你之间,连着一条输血管。
一切已经准备好。
他将消息辗转透露给言行诺,这个最喜欢刺激的学弟果然开始鼓动大家一起去。
临毕业了,方楚想疯一把,也想讨好新交的女朋友,于是说会开私家飞机带着大家一起去。
他作为小圈子里最重要的成员,受邀同行再自然不过。
某晚方楚来公寓,随口提了一句,他看到自己的室友眼睛亮了。
“要不要一起去?”他笑着问。
这个计划完美无比,或者说,本该完美无比。
然而,事实永远和计划有出入。
可是那时候他还不到二十岁,不懂这个道理。
他真的以为那是钻石,毕竟荷官说最近安保大大升级,就是为了这笔大生意。
他不知道那是情报司对赌场老板放出的噱头。
一切如他所愿,蛇矛果然来了,朗基努斯之枪也来了。
只是中间差了六天。
气旋和雪崩是他无法控制的因素,然后就造成一点点遗憾。
他没预料到那两枪,没料到蛇矛会在赌场大开杀戒,更没料到大自然的暴脾气。
这些在他完美的计划里根本不存在。
可它们就这么鬼使神差的来了。
幸好结果不错,甚至比计划的更好。
就是……
方楚的肝和脾被切掉了。
齐晴疯了。
李延差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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