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布最后一次合拢时,丝绸摩擦的沙沙声像一声悠长的叹息——悠长而湿润,仿佛连空气都在为这一夜的结束而惋惜。厚重的深红色绒布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将掌声、欢呼与叹息一并吞没。后台在瞬间活了过来,如同从水底浮出的潜水者,集体释放压抑已久的呼吸。松气声此起彼伏,拉链划过的尖锐声响刺破空气,服装师急促的脚步在地板上敲出紧迫的节奏,一切混合成一片混沌而富有生命力的背景音。
柳与粦在化妆镜前坐下,镜灯明晃晃地烤着他的脸。灯光像有温度的手掌,抚过他仍在发烫的皮肤。额头还沁着细密的汗珠,在强光下反射着细碎的光点。他盯着镜中的自己——妆容尚未卸去,眼线勾勒出略夸张的弧度,腮红晕染开舞台需要的生命力。这张脸既熟悉又陌生,像是另一个人的面具。
卸妆棉沾着温热的卸妆水擦过脸颊时,带走油彩,也带走了某种保护层。真实的皮肤渐渐显露——比舞台上显得苍白,毛孔在近距离灯光下清晰可见。每擦一下,舞台上的那个“角色”就褪去一分,柳与粦这个人就回来一分。
朴教授走过来时,与粦正擦到一半。她没有先说话,只是站在那里看了他几秒,然后伸手结结实实地拥抱了他。教授的拥抱带着排练厅的气息——汗水、旧木地板和纸张的味道。手掌在他背上拍了两下,力度很重,像要把某种认可钉进骨头里。那不是轻柔的安慰,而是近乎仪式感的烙印。
“跳得不错。”她松开手时,声线还是平的,但眼角那些常年紧绷的纹路舒展开了,如同冬日冰面裂开的第一道缝隙,“‘画星星’那一段,身体的记忆是对的。你找到了角色在那个时刻的重心——不是物理上的,是情绪上的重心。第一次登台,能做到这样已经很好了。”
“已经很好了”从朴教授口中说出,几乎等同于最高赞誉。与粦抬起头,从镜子里看向她:“第三幕过渡那里,我感觉节奏有点……”
“快了零点五秒。”教授接得很快,“但你在台上即时调整了呼吸,把那个空隙填上了。舞台表演的魅力就在于此——错误会发生,但真正的演员懂得如何让错误也成为表演的一部分。”
李素妍这时递来保温杯,杯壁温热,传递着可靠的实感:“唱得稳。最难的那段转调,往下走时气息还托着,没飘。”她顿了顿,双手抱胸靠在化妆台边缘,看着镜子里与粦的眼睛,“但高音部分,你还是在收着。怕什么?怕破音?”
与粦接过杯子,拧开,白气袅袅升起。水温透过陶瓷传到掌心,一路暖到手臂:“怕太满。”
“满了才能溢出来。”李素妍向前倾身,指尖在化妆台上敲了敲,“舞台不是录音室,容得下瑕疵,容不下保留。你想想看,观众坐在这里两个小时,他们付出的不只是票钱,还有时间、注意力、情感期待。你给他们百分之八十,他们感受到的可能只有百分之六十。但如果你给百分之一百二十,哪怕其中有瑕疵,他们感受到的会是百分之百的真实。”她直视与粦的眼睛,“下次试试,让情绪溢出来看看。溢出来,流到台下,流进黑暗里,那才是活着的表演。”
导演金女士路过时脚步顿了顿。她站在与粦身后,镜子里两人的目光相遇——一个年轻而略带迷茫,一个年长而充满洞察。
“完成度很高。”金女士说,声音不高,但在嘈杂的后台里清晰得像一根针落地,“第一次舞台,做到这样不容易。”她伸手,指尖轻轻点了点与粦的肩膀,那里刚才在台上承受过灯光的重量,此刻仍残留着灼热感,“记住这种感觉——灯光灼烧皮肤的感觉,台下寂静时你听见自己心跳的感觉。这种渴望,以后会跟着你,也会折磨你。它会让你在无数个夜晚无法入睡,想着‘如果当时那样演会不会更好’;也会让你在平庸的生活里突然想起舞台的滋味,然后觉得日常的一切都显得苍白。”
她的手指停留在与粦肩头,仿佛在传递某种古老的咒语:“今天只是一个开始。但开始的重量,往往比结束更沉重。好好背着它。”
与粦感觉到肩上的重量——不只是金女士手指的触碰,而是所有话语累积而成的、有形的责任。
那晚的聚餐在剧场后巷的小店,窄窄的空间里挤满了人,热气蒸腾。墙壁上贴着年代久远的电影海报,边角卷曲,颜色泛黄。长条桌上摆满了盘子:辣炖鸡块在铁锅里咕嘟冒泡,烤五花肉在铁丝网上滋滋作响,泡菜煎饼金黄酥脆,啤酒杯壁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
胜宽的脸还兴奋得发红,像是喝了酒,但其实他只喝了可乐。他不停地说着舞台上的细节——“哥你看到第三排那个阿姨吗?她哭了,真的哭了!”“灯光打在你身上的时候,整个人像在发光!”净汉笑着给他夹菜,筷子在灯光下划出细小的弧线:“慢点说,先吃点东西。”但他的眼睛也是亮的,那种亮不是灯光反射,而是从内部透出的光。
柳载映大多时候沉默地听着,偶尔点头,手指无意识地转动桌上的水杯。他的目光常常停留在与粦身上,但每当与粦看过来时,他又会移开视线,假装在听别人说话。那是一种父亲特有的注视——充满骄傲,又混杂着担忧,还有某种难以言说的失落:我的孩子长大了,不再完全属于我了。
只在与粦起身去添水时,柳载映微微侧过身,低声说了句:“做得很好。”
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什么,但足够穿过嘈杂的人声,落进与粦耳中。那不是对舞台技术的评价,而是更本质的认可——你成为了一个可以站在灯光下的人,一个可以承担自己人生的人。
回程地铁上,与粦靠着冰凉的车窗。玻璃映出他模糊的倒影,与窗外飞速后退的隧道墙壁重叠,形成奇异的双重影像。脑子里一帧帧闪回泰民哥在楼梯间说过的话,那些曾经抽象的概念,在今夜变得具体可触:
“舞台表演会让你理解一件事——音乐不是独立存在的。它和身体、呼吸、空间,甚至和观众的存在都有关系。”
今晚他真切地感受到了——当台下那片黑暗开始屏息时,当一千个人的呼吸节奏在某一刻同步时,音乐确实不再是耳机里的波形,它变成了某种有生命的东西,在空气里生长、膨胀、然后消散。那种存在是瞬时的、一次性的、不可复制的。
这种“一次性”的珍贵感,他想,日后会变成创作里的执拗——不允许重来,所以每一刻都必须是真的,都必须抵达那个精确的点。就像弓箭手射出的箭,离弦的瞬间就必须命中靶心,没有第二次机会。
地铁到站,门开,冷空气涌入。与粦走出车厢,脚步声在空旷的站台回响。他忽然想起谢幕时,台下某个角落传来的口哨声——尖锐、突兀,但充满生命力。那是舞台与观众之间最原始的连接。
………………
二月末,首尔还冷着,冬末的寒意顽固地附着在空气里。窗玻璃上凝着薄薄的水汽,手指划过去,留下清晰的痕迹,很快又模糊。与粦开始收拾行李,准备搬进大学宿舍。纸箱摊开在地板上,像张开的嘴巴,等待被填满。
柳载映帮忙装箱,动作有点笨拙,但仔细得近乎虔诚。他跪在地板上,将儿子的衣物一件件叠好——不是随意对折,而是像商店陈列般整齐,边角对齐,抚平每一条褶皱。音频线被卷成弧度一致的线圈,每一圈都贴着上一圈,末端用扎带固定;乐谱按年份码齐,边角都对得整整齐齐,仿佛在举行某种告别仪式。
整理书架时,与粦挪开几本厚重的专业书——《二十世纪和声学》《对位法研究》《音乐心理学导论》。手指碰到一沓信纸草稿时,他顿住了。
纸张已经有些发软,边缘微微卷起,像是被反复摩挲过。最上面那张,抬头的“与粦啊”写得很大,笔画用力,几乎要戳破纸面。但后面跟着的,是大片涂改的墨团,黑色的线条纠缠在一起,划了写,写了又划,形成一片情绪的沼泽。
他小心展开,在狼藉的字迹间辨认,像考古学家破译古老的碑文:
“与粦啊,今天去看你演出。你站在台上,爸爸想起很多事。想起你妈妈刚走那几年,你那么小,不哭不闹,就睁着眼睛看我。那双眼睛啊,又黑又亮,里面什么都没有,又好像什么都有。爸爸不会说话,不知道怎么对你好,只能笨手笨脚给你泡奶粉、调水温要在手背上试三次才敢喂你;半夜你发烧,抱着你去医院,路上你的小手抓着我衣领,那么小的手指,抓得那么紧。现在你都长这么大了,能站在那么亮的地方唱歌,台下那么多人为你鼓掌。爸爸心里……有很多话,想说又说不出口。怕说重了,你压力大;说轻了,你又听不明白。爸爸只是希望你知道,不管你在哪里,做什么,爸爸都……”
一整段被数道粗重的横线用力划掉,墨水浸透了纸背,形成一团深色的泪痕般的污迹。那些未说完的话,那些涌到嘴边又咽下的情感,都被封印在这暴力的删除线之下。
再往下翻,后面的草稿越来越短,涂改也少了,但字句变得干巴,像是情感被过度压缩后失去了水分。最近的一张,日期是二月底,字迹格外端正:
“与粦啊,
大学要开始了。
爸爸想了很久,不知道该嘱咐什么。
只希望你记住:累了可以停下来,难过了可以打电话。
钱的事不要担心,专心学你想学的。
爸爸不会说漂亮话,但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空了就回来。
爸爸”
信没有封口,没有邮票,没有信封,就这样静静躺在书页之间,像一片被遗忘的叶子。父亲的字迹端正而略显生硬,每个字都站得很稳,横平竖直,像他这个人——不擅表达,但每一步都踏得坚实。
与粦盯着那些字看了很久。灯光下,墨迹有细微的反光,仿佛刚写下不久。他想起了面试那天早晨,自己站在首尔大学教学楼外,手里拿着乐谱文件夹,指尖冰凉。父亲当时什么也没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手掌的温度透过冬衣传来。然后父亲转身离开,背影在晨光中逐渐缩小,一次也没有回头。
有些话,说破了反而轻了。有些沉默,比语言更有重量。
他把信纸按原样折好,放回书页之间。动作很轻,像是怕惊醒什么。
行李装车那天傍晚,天空是灰蒙蒙的蓝,像洗过很多次的牛仔裤。云层很低,压着城市的天际线。柳载映站在车边,看着后备箱被塞满——纸箱、行李箱、装乐器的黑色硬壳包。最后一箱乐谱推进去后,他伸手调整了一下位置,让它们更稳妥。
然后他忽然转过身,伸出手臂,将儿子拉进怀里。
那不是轻柔的拥抱。手臂箍得很紧,手掌压在背上,指尖微微发颤。与粦能感觉到父亲手掌的粗糙——常年工作的茧,还有一道很久以前留下的伤疤,隔着衣物仍能感知其形状。父亲身上有洗衣粉的味道,是那种最普通的蓝色包装的洗衣粉,混着一点淡淡的烟草气,还有属于“家”的、难以形容的气息。
拥抱持续的时间比平时长。松开时,父亲眼睛看向旁边,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咽下了什么。他的声音沙哑,像是很久没说话:
“路上小心。到了……记得打电话。”
就这一句。没有更多叮嘱,没有长篇大论。但“记得打电话”五个字里,包含了所有未能说出口的牵挂。
车开出小区。与粦从后视镜里看出去,那个身影站在路灯下,橘黄色的光晕笼罩着他。身影越来越小,但一直没动,直到转弯,再也看不见。
司机打开收音机,一首老歌流淌出来。与粦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手掌心里,还残留着父亲拥抱的力度。
………………
三月末,一个深夜,手机在书桌上震动。与粦正在修改一段弦乐编曲,看了眼来电显示——夫姨母。
接起来,左女士的声音温柔,但透着疲惫,像被水浸湿的丝绸:
“与粦啊,睡了吗?”
“还没,姨母。您说。”
“胜宽那孩子,最近月考成绩掉得厉害。”她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有太多东西——担忧、无奈、还有作为母亲的无助,“老师打电话来,说再这样下去,可能要考虑……调整练习时间。你知道的,Pledis对学业有要求。”
与粦没犹豫:“这周六下午就行,我去Pledis。”
他想起了胜宽亮晶晶的眼睛,想起那孩子在乐天世界说过的话——“和你在一起,我好像可以暂时不用想那些。”那时的胜宽,脸上有短暂的天真,像偷来的时光。有些责任,是无声地落在肩上的,不需要承诺,不需要契约,只是当需要时,你就知道该站在那里。
于是,每周六下午两点,Pledis地下室那个堆杂物的房间,成了固定据点。
房间很小,不到十平米,墙皮有些脱落,露出底下灰色的水泥。一盏节能灯挂在天花板中央,光线苍白。胜宽带了一张折叠桌和两把塑料椅,把课本摊开——数学、英语、科学。他的眼神有点躲闪,手指无意识地卷着书页。
“这里……有点乱。”胜宽小声说,“但安静,没人打扰。”
与粦坐下来,翻开练习册。第一道题是二次函数,胜宽的解题步骤混乱,像是急于到达终点而跳过了必要的路径。
“我们从头来。”与粦说,铅笔在纸上画出坐标系,“每一步为什么这样走,你得知道原因。不然换一道题,你又不会了。”
胜宽点头,眼睛盯着纸面,睫毛在灯光下投出细小的阴影。
权顺荣是第一个“闯入者”。辅导到一半,门被推开一条缝,探进一颗汗湿的脑袋——头发贴在额头上,练习服被汗水浸深了颜色。
“胜宽啊,老师说你的舞蹈视频……”话说到一半,看见与粦,愣住。
“这是我哥,来帮我补课的。”胜宽声音里带着点小小的骄傲,那种“我也有可以依靠的人”的骄傲。
权顺荣眼睛一亮,推开门进来。他比胜宽高半个头,身体线条已经初具舞者的流畅。他仔细看了与粦一眼——大学生模样的打扮,气质沉稳,和练习生们常见的躁动感不同。年龄没正式讨论过,甚至与粦自己也没刻意提起过自己是96年生这件事。但在这些练习生眼里,能考上大学、尤其是首尔大学的,就已经是“大人”的范畴了。再加上与粦和尹净汉以亲故相称——净汉是95年,在练习生里已经是哥哥辈——这个“哥”的称呼,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定下来了。
第二个周六,权顺荣带来了全圆佑。全圆佑话更少,只是沉默地坐下,拿出数学作业。第三个周六,李知勋也加入,手里还拿着作曲课的作业,页边写满了细小的音符。
小小的房间渐渐热闹起来。与粦摸索出节奏:先统一讲重点——今天讲三角函数的基本公式,或者英语的定语从句——再分头答疑。全圆佑数学逻辑好,负责理科;与粦主攻英语和文科。休息时AA制买饮料,冰美式或可乐,聊几句练习的辛苦。
“早上六点起来体能训练,”权顺荣仰头灌可乐,喉结滚动,“然后声乐课,然后舞蹈,然后又是体能。有时候躺在地板上,觉得骨头都散架了。”
“但站上舞台的时候,”胜宽眼睛发亮,“就觉得一切都值得。”
李知勋大多时候沉默地听,只在提到音乐时会抬起头。有次辅导完,其他人先走了,知勋拿出手机,动作有点犹豫,像展示什么易碎品:
“哥,我最近在写这个……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放的demo是一段钢琴旋律,简单,但很有灵性,像清晨第一缕光。问题在于结构松散,像是很多好点子堆在一起,却没有方向。
与粦听完,接过手机,打开简易作曲软件。手指在屏幕上点按,调整了几个段落的衔接,删掉一些冗余的过渡,让主旋律更突出。
“旋律的动机很好,像一颗种子。”他一边操作一边说,“但在生长的时候,需要方向。不是限制它,而是给它一个框架,让灵气能在里面更好地伸展。”
修改后的版本流淌出来,同样的旋律片段,此刻有了更清晰的呼吸——哪里该收,哪里该放,哪里该留白。音乐有了形状。
知勋盯着小小的手机屏幕,眼睛睁得圆圆的,像发现了新大陆:“……原来这样。”
从那以后,每周六下午的辅导结束后,他们会多留出二三十分钟聊音乐。知勋的话渐渐多起来,虽然还是简短,但每句都精准。
“哥的作品,”有次听完与粦发来的一段钢琴叙事曲后,知勋很认真地说,“总是很完整,像已经想好要讲一个什么样的故事,然后一步步把它讲完。”
与粦听了,笑了笑。窗外的天色渐暗,地下室的灯光显得更苍白:“那你的作品,像在森林里偶然发现的小径,不知道它会通向哪里,但走着走着,风景就展开了。那种偶然性,很珍贵。”
“可小径也可能走着走着就断了。”知勋小声说,但眼睛是亮的,那种创作者面对挑战时的兴奋的光,“需要有人知道怎么续上。”
“那就学习怎么续上。”与粦关掉电脑,“但别丢了发现小径的能力。那才是最难得的。”
离开时,天已黑透。与粦走出Pledis大楼,深吸一口夜晚的空气。首尔的夜空看不见星星,只有城市的灯光将云层染成橘红色。他想起那个堆杂物的房间,想起那些年轻的面孔,想起音乐在狭窄空间里流淌的样子。
有些连接,就这样悄然建立。
………………
四月,樱花开了又谢,街道上铺着淡粉色的花瓣,像一场温柔的雪。一个周二下午,与粦替教授送乐谱到建国大学——厚厚一叠手抄谱,是教授年轻时写的弦乐四重奏,现在要捐给学校的档案室。
回程在公交站等车,春末的阳光暖洋洋的,照在皮肤上像温水的触感。梧桐树新长的叶子嫩绿透明,风吹过时哗哗作响,像无数小手在鼓掌。
一个高个子男生也在等车,穿着深蓝色羊毛混纺大衣,剪裁合身,面料在光线下有细腻的纹理。内搭浅灰色高领毛衣,黑色修身长裤,皮鞋擦得很亮,反射着午后阳光。他手里拎着纸袋,米色,质感厚实,能看见里面书籍的轮廓——硬壳封面,书脊上的金字隐约可见。
车来了,两人前后脚上去。与粦靠窗坐,男生在他斜前方,隔着一条过道。车厢里人不多,阳光透过车窗,在座椅上移动光斑。
车开两站,男生的手机响了。铃声是一段简单的钢琴旋律,干净清透。他接起来,声音低沉温和,像大提琴的中音区:
“玧其啊,嗯,哥在路上了。今天晚上就按说好的,带孩子们去姨母家店里吃饭。我回学校处理点事,晚点过去。”
电话那头说了什么,他嘴角扬起温和的弧度,眼角有细小的笑纹:“知道了,会带炒年糕的。别练太狠,特别是柾国,还在长身体,得按时吃饭。”
他的语气里有种自然的照顾感,像是习惯了担当“哥哥”的角色。挂电话时,他转过头,正好和与粦的目光对上。他微笑点头,那种笑容很温暖,不设防。
与粦犹豫了一秒,开口。声音在公交车引擎的轰鸣中显得轻微:
“不好意思,听到您电话里提到‘玧其’……是闵玧其xi吗?”
男生微讶,眉毛轻轻扬起:“你认识玧其?”
“嗯,音乐上的朋友。”与粦说,“一起做过歌。”
“啊——”男生的眼睛亮了,那种“原来是你”的恍然大悟,“我是金硕珍,和玧其一个团队的。建国大戏剧电影系,92年生。”他伸出手,手掌宽大,手指修长。
“柳与粦,首尔大音乐系,96年生。”与粦握上去,手心干燥温暖。
金硕珍笑容更明朗了,像阳光突然穿透云层:“首尔大音乐系!厉害。玧其提过你,说认识个很有才华的后辈,在做很特别的音乐。”他顿了顿,语气认真起来,“那孩子……不太容易交朋友。能遇到聊音乐的朋友,真的挺好的。”
公交车在红灯前停下。窗外的樱花瓣被风卷起,在空中旋转,几片粘在车窗上,像天然的贴纸。透过花瓣的缝隙,能看到街道上来往的行人——牵着手的情侣,推着婴儿车的母亲,穿着校服的学生。
“你们快出道了吧?”与粦问。
“六月,”硕珍点头,声音轻了些,像分享一个珍贵的秘密,“具体日子还没定,但应该是六月。压力不小,但……也等很久了。”他看向窗外,侧脸在阳光下有清晰的轮廓,“有时候觉得,等待的时间太长,长到都快忘了为什么开始。但一站上练习室的地板,音乐响起来,就又都想起来了。”
车到站了。与粦起身时,硕珍说:
“等定下来,让玧其告诉你。有空……来看看吧。第一次舞台,有朋友在下面,感觉会不一样。”他的眼神真诚,“玧其虽然不说,但他会记得谁在重要的时候出现过。”
与粦点头:“一定。”
下车后,与粦站在站台上,看着公交车开走。金硕珍在车窗内挥手,笑容温暖。春末的风吹过,带着花香和暖意。
他想起闵玧其在地下工作室的样子——弓着背,盯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飞快移动。那样的玧其哥,会有金硕珍这样的哥哥在身边,是件好事。
有些团队,不只是工作关系,更像是家人。
………………
车勋的乐队N.Flying,靠在弘大一带的坚持,慢慢积累起固定听众。他们在街头演出,在小型live house办专场,有视频被路人传到网上,获得零星关注。虽然点击量不高,但评论区偶尔会出现认真的乐评,分析他们的编曲、歌词,甚至舞台表现。
五月的一个下午,与粦接到车勋的电话,声音里带着复杂的情绪:
“有家公司递来签约意向。说看好我们的潜力,愿意投资源。”
与粦正在食堂吃饭,放下筷子:“条件呢?”
“演出机会更多,可能能出正式专辑,还有一些商业合作。”车勋顿了顿,“但合同条款限制很多。最关键的是,他们要求创作方向要更‘市场导向’——意思是,要更流行,更容易被大众接受。我们的歌词、编曲风格,可能都要调整。”
与粦听出了他语气里的犹豫。车勋和N.Flying的音乐,有粗糙的生猛感,有不完美的真诚,那是弘大街头赋予的特质。一旦过度打磨,可能就会失去那种生命力。
“你把合同草案发我看看,”与粦说,“我帮你一起研究。虽然我不是法律专业的,但一些基本条款还是能看懂。”
周末,与粦花了半天时间研究那份十五页的合同。他用荧光笔标出关键条款——版权归属、收益分成、违约条款、创作自主权的限制。然后在旁边做笔记,一条条列出可能的风险和机遇。
晚上他给车勋回电话,声音在安静的宿舍里显得清晰:
“我的感觉是,如果签了,短期来看确实会有更多资源——更好的录音条件,更多的曝光机会,可能经济压力也会小一些。”他翻着自己的笔记,“但长期来看,你们音乐里现在最珍贵的那种‘自己的声音’,可能会被妥协。合同里写得很清楚,公司对音乐方向有最终决定权。也就是说,如果他们觉得某首歌不够‘市场’,可以要求你们改,甚至不让发表。”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只有电流的杂音。然后车勋说:“我们也讨论了很久。有些人觉得机会难得,应该抓住;有些人觉得不能放弃创作自由。”
“我的建议是,”与粦说,“如果签了,你们可能会更快被更多人听到,但那可能不是你们最初想做的音乐。如果不签,路会更难走,但每一步都是你们自己的选择。如果现在就觉得不舒服,那以后可能会更痛苦。或许可以再等等?你们还年轻,时间还有。”
又是沉默。然后车勋的声音坚定不少,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
“你说得对。我们还是想按自己的节奏来。可能慢一点,但至少每一步都走得踏实,走得问心无愧。”他顿了顿,“谢谢,与粦。有时候,就是需要有人从外面看一看,提醒你最初为什么出发。”
挂掉电话,与粦看向窗外。校园路灯已经亮了,在渐暗的天色中像一个个漂浮的光球。他想起车勋在弘大弹吉他的样子——闭着眼睛,身体随着节奏摇晃,完全沉浸在音乐里。那样的时刻,是无价的。
有些选择,不是为了更快到达,而是为了不迷失在路上。
………………
六月初,与粦收到闵玧其的信息。时间显示是凌晨两点十三分。
「6月13日,Mnet《M! Countdown》预录,出道舞台。来不来?」
附件是电子通行证截图,上面有防伪水印。信息简短,没有多余的话,甚至没有标点。但与粦能想象出发送时的场景——练习结束后的深夜,可能刚洗完澡,头发还湿着,靠在墙边,盯着手机屏幕,手指在发送键上停留片刻,然后按下。
那天周四,与粦上午没课。他提前向教授说明情况,说朋友人生中第一个重要舞台,想去看看。
教授正在办公室批改作业,闻言抬起头,眼镜滑到鼻尖。他沉默片刻,摘下眼镜,用布擦了擦:
“去吧。”他说,重新戴上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有理解的光,“那种能量是独特的,教室里感受不到。舞台的第一声呐喊,第一次被镜头对准,第一次听见属于自己的应援……那是会成为创作养分的东西。”他顿了顿,语气严肃了些,“但记住,去看,去感受,然后回来继续做自己的事。不要迷失在他人的光里,要记住那光的样子,然后点亮你自己的。”
Mnet录制现场拥挤嘈杂得像蜂巢。工作人员手持对讲机跑来跑去,喊叫声此起彼伏。待机区挤满了各个组合的成员、经纪人、造型师,空气里混合着发胶、香水、汗水和紧张的气味。与粦在指定区域等待,周围是其他来应援的亲友,大家都拿着手机或小型相机,脸上有种相似的期待和不安。
他看见闵玧其走过来——全黑打歌服,剪裁贴身,衬出清瘦但有力的身形。夸张的银链挂在脖子上,随着步伐晃动,反射着顶灯的冷光。妆容很重,眼线拉长,眉毛画得锋利,嘴唇涂成深色。这样的闵玧其,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为舞台而生的存在。
玧其看见他,只点点头,走近。两人之间隔着一臂距离,但玧其压低声音说的话,在嘈杂中依然清晰:
“来了?”
“嗯。”
“一会儿别指望多精彩,”玧其声音很平,像在陈述客观事实,“新人舞台,镜头不多,可能就一两秒特写。跳完就下,没安可,没互动。”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但这是第一步。总得迈出去。”
但与粦看见他握麦克风的手指关节发白,那是用力过度的表现。表面的平静下,是紧绷的弦。
金硕珍也在后台帮忙,看见与粦,笑着挥手。他已经化好妆,穿着同样风格但略有不同的打歌服,头发梳成利落的造型。他的笑容温暖,但眼神里有藏不住的紧张,像水面下的暗流。
“与粦啊,真的来了。”硕珍走过来,“玧其说你可能会来,我还想这么远……”他拍了拍与粦的肩,“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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