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梧载道》
搬进新院子的第三天,谢青梧去了国子监。
国子监在城东,朱红大门,门前立着两块石碑,一块刻“文武百官到此下马”,一块刻“天下英才入此门中”。她站在门外看了会儿,整了整衣冠,递上陈学政写的荐书。
门房是个老吏,接过荐书扫了一眼,脸色立刻恭敬起来:“原来是陈大人的门生。请随我来。”
穿过仪门,眼前豁然开朗。庭院深深,古柏参天,正中是彝伦堂,两侧是六堂——率性、修道、诚心、正义、崇志、广业。正是上课时分,朗朗读书声从各堂飘出来,混着冬日的冷风,有种肃穆的味道。
老吏引她到东厢一间屋子,里面坐着个穿青袍的博士,正在批阅课业。
“徐博士,这位是江州来的谢怀瑾谢公子,陈学政荐来旁听的。”
徐博士抬起头,约莫五十来岁,面容清癯,目光锐利。他接过荐书看了,又打量谢青梧:“小三元?”
“学生惭愧。”谢青梧躬身。
“坐吧。”徐博士指指对面的椅子,“陈大人在信里说,你文章写得不错,就是……太锐了些。”
谢青梧垂眸不语。
徐博士把荐书放下:“国子监的规矩,旁听生可以听课,可以借书,但不能参加课考,也不能领廪米。你既然来了,就好好听,少说话。”
“学生明白。”
“今日率性堂讲《尚书》,你去听听。”徐博士起身,“跟我来。”
率性堂是六堂之首,专收监生中的佼佼者。谢青梧跟着徐博士进去时,堂里已经坐了三四十个监生,个个正襟危坐。讲台上坐着个老先生,白发苍苍,正在讲解《洪范》篇。
徐博士让她在最后一排坐下,自己退了出去。
谢青梧打开随身带的纸笔,认真听讲。那老先生讲得深入浅出,从“洪范九畴”讲到治国之道,又从治国讲到修身。讲到“王道荡荡,无偏无党”时,忽然停下,看向台下。
“今日新来了位旁听生。”老先生声音洪亮,“谢怀瑾,江州府的小三元。老夫听说,你在院试写过一篇‘星火燎原’?”
满堂目光齐刷刷投过来。
谢青梧起身:“是。”
“好。”老先生点头,“那老夫问你,若以《洪范》之理,你这‘星火’当如何燎原?又如何不烧成野火,反噬自身?”
这问题问得刁钻。谢青梧略一思索,答道:“回先生,《洪范》言‘皇极’,谓大中至正之道。学生以为,星火燎原,首在‘正’。火种要正,方向要正,所燃亦须是枯枝败叶,而非嘉禾良木。”
她顿了顿:“至于如何不反噬,学生以为,当如大禹治水,疏而不堵。火势太烈则分其焰,风向不对则转其向。但火种既燃,便不能灭。”
老先生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笑了:“坐吧。说得还行。”
一堂课下来,谢青梧记了满满三页笔记。散堂时,有几个监生围过来,好奇地问东问西。多是问江州风物、考试心得,态度还算友善。
但人群里也有几道不善的目光。一个穿锦袍的监生抱着手臂站在不远处,冷眼看着这边。旁边有人小声说:“那是刘瑾,国子监祭酒的外甥。”
谢青梧记下了这个名字。
中午在国子监的饭堂用饭。饭食简单,一荤一素,但管够。谢青梧端着食盘找了个角落坐下,刚吃两口,对面就坐了个人。
抬头一看,是早上那个刘瑾。
“谢公子,”刘瑾似笑非笑,“江州来的?”
“是。”
“江州好啊,山清水秀。”刘瑾夹了块肉,“不过咱们京城,规矩多。有些话,在外头说说是风骨,在国子监说……就是不懂事了。”
谢青梧放下筷子:“刘公子指教。”
“不敢。”刘瑾身子前倾,压低声音,“你那套‘星火燎原’的把戏,在江州玩玩就算了。京城是什么地方?随便一块砖砸下来,都能砸着三品大员。你一个寒门学子,真以为能掀起什么风浪?”
话说得难听,但确是实情。谢青梧看着他:“刘公子说得对。所以学生来国子监,是来读书的。”
“读书?”刘瑾嗤笑,“读书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做官。做官要什么?人脉、靠山、银子。你有哪样?”
谢青梧没接话。
刘瑾自觉占了上风,语气更轻蔑:“陈学政荐你又如何?他老人家清流一派,最是古板。你跟着他,得罪了旁人,将来有你的苦头吃。”
“多谢刘公子提醒。”谢青梧端起食盘,“学生吃完了,先走一步。”
她起身离开,身后传来刘瑾的冷哼。
走出饭堂,冬日午后的阳光稀薄。谢青梧在院子里站了会儿,深吸口气,把那股憋闷压下去。
京城第一课:这里的人,说话都喜欢绕弯子。刘瑾那些话,表面是敲打,其实是试探——试探她的背景,试探她的底气。
她转身去了藏书楼。
国子监藏书楼有三层,经史子集分门别类,卷帙浩繁。谢青梧办了借阅牌,在书架间慢慢走。走到史部时,她停住了。
那一排书架上,有几本装帧特别的书,《前朝女官录》《闺阁诗话》《女子德容功言集》。她抽出一本《前朝女官录》,翻开,里面记载着前朝几位女官的传记,虽然篇幅不长,但确确实实存在过。
正看着,身后传来脚步声。一个穿着监生服、但年纪明显小些的少年走过来,看见她手里的书,愣了一下。
“你也看这个?”少年问。
谢青梧合上书:“随便翻翻。你是……”
“我叫沈知微。”少年有些腼腆,“在崇志堂读书。这书……很少人看的。”
谢青梧打量他。这少年约莫十四五岁,眉眼清秀,说话细声细气。监生服穿在他身上有些宽大,更显瘦弱。
“为什么很少人看?”她问。
沈知微抿抿唇:“先生说,这些书……不合时宜。”
不合时宜。谢青梧笑了,把书放回书架:“那你还看?”
“我……”沈知微脸红了,“我觉得有意思。前朝居然有女子做官,虽然只是些文书小吏,但总归是……”
他没说完,但谢青梧懂了。
两人并肩走出藏书楼。沈知微很健谈,说起国子监的趣事,哪个博士讲课爱打瞌睡,哪个监生晚上翻墙出去喝酒被抓。说到最后,他压低声音:“谢兄,你要小心刘瑾。”
“我知道。”
“他那人,心眼小。”沈知微道,“你今天在堂上答得漂亮,他肯定记恨了。他舅舅是祭酒,他想整人,办法多得很。”
谢青梧点头:“多谢提醒。”
“不过你也别太担心。”沈知微笑了,“国子监里,看不惯他的人也多。有事你说话,我们帮你。”
这个“我们”说得自然。谢青梧心里一暖。
下午没有课,她在藏书楼待到闭楼时分。抱着一摞借来的书走出国子监时,天色已暗。街灯次第亮起,把雪地照得一片昏黄。
慕容芷在门外等她,接过书:“公子,有人送帖子来。”
谢青梧接过一看,是赵文启,邀她明日晚上去听曲,说是有位新来的琴师,技艺绝佳。
她本要推辞,但想到顾临渊的托付,还是应了。在京城,人脉就像蜘蛛网,得一点点织。
回到住处,简单用过晚饭,她便开始整理今日笔记。国子监博士讲的《尚书》,和她以往读的理解有所不同,更重经世致用。她边整理边思考,不知不觉夜深了。
慕容芷端来宵夜时,欲言又止。
“怎么了?”谢青梧问。
“公子,”慕容芷低声道,“我今天在国子监外头……好像看到锦衣卫的人了。”
谢青梧笔一顿:“确定?”
“不太确定,但那人走路的样子、看人的眼神,很像。”慕容芷道,“他在对面茶楼坐了整整一下午,一直看着国子监大门。”
陆执还没放弃。
谢青梧放下笔,走到窗边。夜色沉沉,远处传来打更声。京城就像一张巨大的棋盘,每个人都是棋子,而执棋的人,她还没见到。
“我知道了。”她转身,“明天你继续留意。但别打草惊蛇。”
第二日去国子监,果然又见到那个可疑的人。坐在同一间茶楼,同一个位置,穿着寻常布衣,但腰杆笔直,目光如鹰。
谢青梧只当没看见,径直进了门。
今日讲《春秋》,博士是个严肃的中年人,一开口就镇住了全场。讲到“郑伯克段于鄢”时,他忽然点名:“谢怀瑾,你来说说,此事何以载入《春秋》?”
谢青梧起身:“回先生,此事虽为兄弟相争,实则关乎礼法。郑伯身为兄长,不教而诛,有失兄道;共叔段身为臣弟,僭越谋逆,有违臣节。孔子书此,是为警后世:君臣父子,各有其分,不可乱。”
博士点头:“那以你之见,若郑伯早加管教,可能免此祸?”
“不能。”谢青梧答得干脆,“共叔段之野心,非一日之寒。郑伯纵容在先,欲除之在后,看似矛盾,实则是权力权衡的结果。此事根本,不在管教,而在制度,若郑国早有定法,明确封君权限,或许能免。”
这话说得大胆。博士挑眉:“你是说,礼法不足以约束人心?”
“礼法足以约束君子。”谢青梧道,“但世上不全然是君子。故需有法度,明赏罚,使人知可为与不可为。”
堂上一片寂静。这话几乎是在质疑“礼治”了。
博士盯着她看了许久,最后挥挥手:“坐吧。下课后,来我书房一趟。”
下课后,谢青梧跟着博士去了后院书房。博士姓严,是国子监里出了名的严苛。他关上门,第一句话就是:“你可知,你刚才那番话,传出去会惹麻烦?”
“学生知道。”
“知道还说?”严博士坐下,倒了杯茶,“谢怀瑾,我看了你的文章,确实有才。但有才的人多了,能活到施展才华那一天的,不多。”
他顿了顿:“陈大人荐你来,是惜才。但你要明白,有些话,现在不能说。”
“什么时候能说?”谢青梧问。
严博士一愣。
“若人人都等‘以后’再说,”谢青梧声音平静,“那‘以后’永远不会来。”
书房里安静下来。炉火噼啪,茶烟袅袅。
良久,严博士叹了口气:“你很像一个人。”
“谁?”
“沈墨沈山长。”严博士眼神悠远,“他当年也是这般,认准的事,九头牛拉不回。结果如何?官至礼部尚书,却因直言进谏,被贬出京。晚年主持书院,算是善终,但抱负……终究未全展。”
他看向谢青梧:“我不是劝你同流合污。只是告诉你,路要一步一步走。你想说的那些话,等你有资格站在金殿上说时,再说。”
这话诚恳。谢青梧躬身:“学生受教。”
从书房出来,天色已晚。谢青梧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却在仪门处被刘瑾拦住了。
“谢公子,”刘瑾皮笑肉不笑,“今日在堂上,真是出尽风头啊。”
“刘公子过誉。”谢青梧想绕过去。
刘瑾侧身挡住:“急什么?我听说,你晚上要去春风阁听曲?巧了,我也去。不如一道?”
春风阁就是赵文启说的听曲地方。谢青梧看着他:“刘公子也收到帖子了?”
“赵文启那小子,见谁请谁。”刘瑾嗤道,“不过既然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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