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府的丧葬之事过去了半月之久,冬日终于如期而至。
每日清晨推窗望外,遍地铺着寒霜,院里的草木也都冻黄了枝桠,唯有那株活了许多年的枣树还显出几分生气。
近来因由外头愈发寒冷,谢玉媜便也被迫学乖了,人待在府中养着比在外头作死舒坦得不是一点半点。
每日汤药灌着,眼瞧谢玉媜脸色一日比一日赏心悦目,府里头老管家也跟着高兴。
一高兴便四面八方呼朋唤友,招了那么些闲人来世女府上,跟看猴似的看谢玉媜,不知是在炫耀她自己将谢玉媜养好的功劳,还是真心想为谢玉媜那破碎的人际关系操心。
这上门的第一位,名叫付思谦。
也真是见了鬼了。
在这个节骨眼上,京都哪家哪户都是不肯与丞相府的人扯上什么干系的,丞相才死了儿子,断然免不了看谁都是官司,此时这付家二郎登门世女府,在外人眼里简直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但是谢玉媜不仅卧在府中不知好歹地将大门敞开,而且十分热络地将付家的黄鼠狼迎了进去。
才见人便同他倒了杯热茶,指着一旁软垫说:“招待不周,自便。”
估计萧时青再怎么也想象不到,谢玉媜有朝一日,居然还能够对着人说出这般客气的正经话来。
付思谦落座也未同她客套,熟视无睹般瞟了一眼她眸上覆着的眼纱,边端起茶盏凑到唇边浅酌了半口,边自顾自地带着身下的软垫,往火炉旁边挪了挪。
谢玉媜掀眸看了他一眼:“什么时候你也成了病秧子?”
付思谦摸着炉子上烧得温热的茶壶摆了摆手:“外头风大,为了甩掉各路来的那些眼线我在大街小巷里绕了三圈,中间还换了辆马车,这还亏得是我,倘若换做你,怕是早就不行了。”
谢玉媜没搭理他话里揶揄,顺手将炉子上的茶壶拎起来,教他烤得更舒坦些。
“哟,几年不见,倒是变得会体贴人了。”付思谦冲她笑着说,随即便越发肆无忌惮地霸占了大半个炉子。
谢玉媜给自己添着茶,并未反驳。
“此前写了那般多的信给你都未回过,怎么如今这个时候教我过来?”付思谦问。
透着眼纱抬头看了眼微掩的房门,谢玉媜并未作声,直到房门后的人知趣地拉好门退去,才终于放下手中杯盏:“当真是我约你来的么?”
她似笑非笑,看得付思谦莫名有些局促:“这么多年,你还没习惯么?”
谢玉媜勾唇一笑:“你从小到大倒是学什么都快,哪怕万般不由你自己做主,你都比一般人心安理得。”
付思谦听出来她话里讽刺,也不恼:“我受命于人,固然理亏,你呢,你难道就是干干净净的?”
谢玉媜嘴边的笑愈发张扬:“干干净净的在高堂上坐着,自比明镜势要清去所有污浊,你们又有什么好得意的,不如彻底将我拽下去搅混水,都不要活了。”
付思谦皱眉收回烤火的手:“你以为是我们在逼你么?要论干净,这偌大北梁有谁不是满身孽债,偏你高贵出尘受不得委屈!”
谢玉媜扯下眼纱将眼上的疤痕露在他眼前,红了眼尾却依旧同他笑着说:“是,我该向尔等能人义士谢恩,多亏尔等机关算尽帮我保住这双眼睛,替我救回我自己的命,如此好心之举,可我竟还不知好歹地怨天尤人。”
付思谦连杯子溢出来热茶都未曾察觉,满腔怒意烧得先前罩在身上的寒气都散了,只是继而谢玉媜字字句句的控诉又坠着他心房。
他过往大多时候身在外地远离京都,只听人送消息说谢玉媜假盲,却从不知到底是怎么盲的,如今面对面地头一回仔细地望见她眼上那疤,原先窝在心里再放肆的话也说不出了。
原本也是他仗着同谢玉媜从小到大的情分以下犯上。
“我今日不是来同你理论的。”他叹了口气。
谢玉媜看着他,随手将那条从眼上拽下来的眼纱扔进了炉子里:“我偶尔会想,倘若这双眼真瞎了,你们试探的手笔是不是就能少一些。”
“你疯了!”付思谦登时恼了。
谢玉媜笑了笑,摇摇头:“我若真疯了,还能教你们这般试探么?”
付思谦不愿再与她多辩旁的,重理来意又缓了语气说道:“听人说萧时青待你还不错?”
谢玉媜轻蔑一笑:“你听哪个王八犊子胡扯的?”
付思谦懒得纠正她这般口无遮拦,便避重就轻道:“当年你去藏书楼,便是他给你的钥匙,虽当年他尚未及冠,但在宫墙里住了好些年的人免不了心思细腻……”
“你是说他少年时期便参透了他们萧氏的龌龊,于是以一人之力将年幼无知的我算计到藏书楼,故意给我身后所有暗地里藏着的人一记眼药,从而达到此后牵涉局势的目的?”
“那必然不可能……”
“我猜你也是还没彻底清醒,”谢玉媜轻飘飘打断他道:“他如今待我如此随性,倘若他察觉出来一切皆是你们在背后穿针引线,也难免不会快刀斩乱麻地将源头的我一刀结果掉,反正他也没有做皇帝的心思。”
付思谦不服:“你又怎知他没有?”
谢玉媜冲他嗤笑:“你若是惜命的人,你会情愿拿命去赌一个只是为了满足好奇心的秘密吗?”
付思谦抿唇,半晌未曾作答,杯中剩余的茶温度退散,谢玉媜又替他添好了热的。
“弋云,我如今瞧见你拘伏蛮荒数载,却仍旧少年意气正当头的模样,当真是希冀我们从来不曾相识过。”
“你这又是什么话?”付思谦大有些怒意又要冒出头的样子。
虽说谢玉媜从前说话也常有说昏话的时候,但是那时她好歹还有所顾忌,知晓什么时候该闭口不言,什么话不该说,不比如今她形同疯魔一般,将谁人都肆意放在她的对面当作欺善凌弱、拿她开刀的恶棍一样看待。
谢玉媜当然不知他竟还将他二人儿时的情谊,当作些世间少有的东西,她原本以为在那些人的熏陶下,这些空荡荡的东西早成了他安身立命的累赘。
到底他还是比她要单纯简单得多。
于是忽然地,饮茶对谈这种事便变得没意思起来。“随便一说,你若不喜便当从未听过。”
付思谦恨她如此无动于衷,却又无可奈何,心下苦叹物是人非,又觉世道负人,终究是未曾再怪谢玉媜的不是。
思及近来京中几件沸沸扬扬的大事,他便出声问道:“听闻你册封那日没去,最后还闹得摄政王亲自登门问罪,你瞧出来他到底是如何想的了么?”
谢玉媜:“……”
也是奇了怪了,人人都要靠她去揣度旁人的心思的话。
“难道你们留的眼线没告诉你们?”谢玉媜反问。
付思谦教她一噎有些不悦:“有些事倘若能从旁人嘴里传出来,何必还要当事人的供词多此一举呢?”
他不过来谢玉媜府上半日,问出来的东西半点有价值的都没有,却是潜移默化地将谢玉媜本人说话的那套脾气,学出了五分精髓。
萧时青听到都该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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