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家萝卜春时播种,在地里长过两月余便成熟了。
因着家里种的不多,便没急收,待到要吃时上田间现拔一两颗,新鲜味甘水头足。
若再经过几场大雨,萝卜熟透就必得全收下来了,否则日头一日复一日的晒着会发糠,吃起来口感便差上许多。
这一季萝卜下来后,有些人家会再种上些夏时的菜蔬,或是补种些夏萝卜,天气炎热、蚊虫也多,萝卜种得选耐热抗旱的,裴松嫌它价贵,便盘算着萝卜收下来后干脆空着养一养地,老菜杆子剁碎埋进土里,日头暴晒几日,待土壤疏松肥沃,下半年更好耕种。
萝卜叶片手掌大小,绿油油的很是喜人。
秦既白弯腰埋头将宽大的叶片轻轻拨开,萝卜半截埋在土里,半截露在外面,虽未完全熟透,却也十足水灵,他左右看了看,挑了颗个头大的上了手。
拔萝卜得使巧劲儿,尤其不能揪着萝卜秧子生拉硬扯,得将根茎边的硬土块儿扒拉开,再旋转着扭出来。
秦既白才旋了两下,就觉肩膀被人碰了碰,顺着方向看过去,正见裴松摊开的手掌心,是一只黄白的小蝶。
小蝶指甲盖大小,有些畏缩地动了动纤长的须触,不一会儿便轻轻振翅,翩跹着飞走了。
裴松笑着收回手,见秦既白苦大仇深的一张脸,忍不住伸出两指戳在他的嘴角上,向上一提扯出个弯月形的笑:“小小年纪满肚子心事儿。”
秦既白抿了下唇,裴松虽还是那副轻松模样,可他却高兴不起来,狠吸了吸鼻子,终于将攒了一路的话吐露些许:“松哥,对不住。”
裴松毫不意外,他蹲到他跟前,手臂压在膝盖上,温声道:“你的歉意我知晓了,原谅你。”
“你不怨我吗?”
“按道理说是该怨你。和你说实话,打进你家门我就后悔了,想着旁人的事儿我管他个甚啊!”裴松撑着半面脸看他,咧嘴笑了下,那声音很轻很轻,如小蝶振翅,“可是既然管了,就管到底吧,况且这本来也不是你的错。”
不待秦既白应声,裴松继续道:“村里碎嘴子啥模样你还不清楚?揣着明白装糊涂,往你身上泼屎是抹都抹不掉,到头来疯了癫了傻了,没人愧疚不说,还要在背后嘴上一句‘哦呦,这人可真不禁说!’”
“所以被人嚼了舌根子,要么当面骂回去、打回去,怎么舒坦怎么来,要么就别当回事儿,日子是咱自己的,得过的高兴欢喜了才不枉费这日头足、麦子香。”
裴松说话时,眉眼温和,仿佛那些糟心事儿真的无足轻重,可在家时,秦既白又真切地听见了他低落的声音,他的那些伤心、后悔,全然不作伪。
他知晓,裴松不过是当久了大哥,扛惯了担子,可他不抱怨肩膀就不会累、心里就不难受么?
自然不是。
秦既白瞬也不瞬地看着他,目光轻颤,眼底是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心疼。
裴松被看得脸红,忙寻了话头:“一直想问你,咱俩成亲……”
一说到这事他就难为情,反手挠了下后颈,清咳一声才复道:“要请你家里人吗?”
虽总有好事者前来打听,他也嗯嗯啊啊随口应付,可却从未与秦既白认真商量过。
他厌恶秦家长辈,却也知晓那是秦既白不多的亲人,就算分了家,可也血脉相连,他没道理替他做决定。
“不请。”秦既白没有丝毫犹豫。
“你阿爹那要知会一声吗?”
“不用。”
见他如此果决,裴松心里倒泛起酸,他不知晓他从前过得是怎样的日子,那日他于秦家窥见的慌乱场面,也不过是这汉子冗长岁月里的斑驳一角:“那便不请。”
“嗯。”
许是提到秦家,秦既白整个人都消沉着,裴松沉默地看了他良久,忽而伸手揉了把他的脑袋,故作轻松道:“你小子可别想偷懒不干活,半天了萝卜都没拔出来!”
秦既白忙垂下头使力,手臂连着后背齐齐绷紧实。
裴松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人往边上挪挪,趁着空顺便将袖子和裤脚挽了起来。
他上手握住萝卜屁股,手上使巧劲儿来回转动,萝卜就轻松拔了出来,裴松扬起手,“咣当”一声投进筐子里:“本也没指望你干活儿,叫你出来是散心的。”
一听这话秦既白倒是急了:“松哥我能干。”
“知道你能干。”裴松看了他一眼,垂下眼帘扒拉开层叠的叶片,“这不是想着你伤没好透么,等你好全乎了,咱家活计都给你干。”
“好。”
“傻小子。”裴松笑起来,“咋还往自己身上揽活。”
萝卜揪了三颗,压得筐底沉甸甸的。
裴松没让秦既白背筐,弓着背往家的方向走。
秦既白身上虽什么也没背,可心里却不松快,他一个汉子,白住在人家不说,竟是啥忙也帮不上,方才连拔萝卜这种小事都做不利索。
他绷着脸,眉毛拧紧成死疙瘩,稍有点动静便战战兢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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