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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的上海夏天,暑气黏稠得化不开,像是打翻了一钵滚烫的糯米粥,严严实实地糊在每一条弄堂、每一扇窗户上。蝉鸣在梧桐叶间撕扯出高亢而单调的金属音,空气纹丝不动,只有热浪在视野尽头无声地扭曲、蒸腾。陈默衬衫的后背洇开深色的一大片汗迹,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他站在那个名为“锦江风华”的崭新楼盘巨大的沙盘模型前,一股混合着崭新涂料、灰尘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旧土腥气,蛮横地钻入鼻腔。
沙盘做得极尽精巧。中心绿地是切割成细碎菱形的绿色有机玻璃,模拟的潺潺水流是嵌入的蓝色灯带,几座簇新的高层模型在射灯下泛着虚假的、冷硬的光泽。售楼小姐小孙的声音甜腻得发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蛊惑力,像嗡嗡作响的蚊子,在陈默耳边盘旋:“陈老师,您看看这位置,内环线边上,地铁口就在家门口!现在八千出头一平,绝对值!您再看看这沙盘,这绿化,这规划!多少人抢破头呢!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啦!”
“八千出头……”陈默的目光胶着在那些模型楼宇上,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衬衫第二颗纽扣。这个数字沉甸甸地压在心口。他在电视台主持一档不温不火的读书节目,收入体面,却绝非大富大贵。这笔钱掏出去,便是半副身家性命押上赌桌。眼前浮现出妻子林薇疲惫却隐含期待的脸,还有刚上小学的儿子亮亮的眼睛。一个“家”,一个属于他们的、安稳的巢穴,是林薇念叨了许久的心愿。沙盘中心那块象征绿地的玻璃,在灯光下折射出诱人又虚幻的光晕,像一块巨大的、翠绿的翡翠,也像一张即将吞噬积蓄的巨口。买,还是不买?巨大的问号像烧红的烙铁,烫在陈默的心尖上,滋滋作响。这逼人的暑热里,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茫然,从脚底悄然漫上脊梁。
晚饭是林薇做的清蒸鲈鱼和炒青菜,味道依旧清淡可口,可陈默食不知味。电视里财经频道的主持人正口若悬河,分析着上海楼市的“强劲动能”和“未来巨大升值空间”,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图每一根都像刺向心脏的针。林薇收拾着碗筷,眼神几次飘过来,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我去书房待会儿。”陈默放下筷子,声音有些发干。
书房不大,靠墙的书架上塞满了书,大多是文史哲类,显眼处却端端正正放着几本翻得起了毛边的线装书:《周易本义》、《焦氏易林》,还有一套古旧的竹制算筹。这是陈默工作之余唯一的、近乎痴迷的癖好。他关上房门,将电视的喧嚣和妻子无声的焦虑隔绝在外。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永无止歇的蝉鸣。
他走到靠窗的书桌前,神情变得肃穆。推开窗,夏夜微温的风卷着蝉声涌入。他点燃一炉细细的檀香,青烟袅袅,笔直上升,在闷热的空气里凝滞片刻,才缓缓散开。他从抽屉深处取出那套油润光亮的古旧竹筹,一共五十根,长短一致,握在手中,带着岁月沉淀下来的温凉。洗过手,擦干,指尖拂过每一根竹筹,感受着那细微的纹理。动作舒缓而专注,仿佛在进行一场古老的仪典。
书房里只剩下竹筹彼此摩擦、碰撞时发出的极其细微的“沙沙”声,单调,却有种奇异的、抚平心绪的力量。灯光下,陈默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沿着鬓角缓缓滑下。他全神贯注,依照着记忆深处刻印的古老程式,一丝不苟地操作着。分蓍、挂扐、归奇……每一次动作都牵动着冥冥中那根无形的丝线。时间在竹筹的起落间悄然流逝,窗外的蝉鸣似乎也渐渐模糊、远去。不知过了多久,当最后一□□作完成,六道清晰的爻象在黄纸上显现出来。
陈默屏住呼吸,凑近去看那纸上由长短横线构成的符号。他看得极慢,手指微微颤抖着,沿着爻线一点点描摹。确认一次,又确认一次。额头上的汗珠滚落,滴在纸面上,洇开一小团深色的水渍。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难以置信地低语出声:“小过……变豫?”
本卦是雷山小过(?),上震(雷)下艮(山),木在土上,已是克制之象。变卦是雷地豫(?),上震(雷)下坤(地),依旧是木克土!买房置业,根基所系,五行属土。土被木克,根基动摇,绝非吉兆!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砰砰狂跳。
目光急切地扫向那根变动的爻位——九三爻。手指颤抖着翻开案头那本几乎被翻烂的《周易本义》,指尖划过竖排的繁体字,终于停在那一句:“九三:弗过防之,从或戕之,凶。”
“弗过防之……”陈默喃喃念出,声音干涩沙哑,“不要越过界限,要小心提防……从或戕之……如果跟着走,难免受到戕害……凶!”最后那个“凶”字,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胸口。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激得他头皮阵阵发麻。怎么会是“凶”?而且是“戕害”这样带着血腥气的字眼!这可是上海!是内环线!是无数人打破头抢购的房子!是专家口中稳赚不赔的黄金资产!难道这浸淫了十几年的《周易》,到头来只是骗人的把戏?他死死盯着那行爻辞,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刺得他双眼发痛。荒谬!一定是哪里错了!是起卦时心不诚?是程序有疏漏?还是……这卦象本身就是个荒谬绝伦的玩笑?他猛地合上书页,巨大的声响在寂静的书房里回荡,惊得他自己也一哆嗦。冷汗彻底浸透了后背的衬衫,黏腻冰冷,窗外的蝉鸣此刻听来如同尖锐的嘲笑。
这一夜,陈默辗转反侧。身侧的林薇呼吸均匀,已然熟睡,他却大睁着眼,瞪着天花板上被窗外微弱路灯勾勒出的模糊光影。爻辞里那个“戕”字,带着金属的冷光,反复在脑海里切割。是身体受伤?还是钱财损失?亦或是……更可怕的、无法言说的灾殃?这凶兆,究竟应在哪里?沙盘模型那虚假的繁华光影与爻辞冷硬的警告在脑中激烈交战,搅得他头痛欲裂。直到天色微明,他才在极度的疲惫和混乱中勉强合眼。
第二天下午,陈默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坐在电视台大楼附近那家熟悉的“老时光”咖啡馆里。午后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懒洋洋地洒在磨得发亮的木桌上,空气里浮动着咖啡的焦香。坐在他对面的,是沈一白。沈一白是陈默的大学同窗,如今在一所大学里教授古典文献,也是陈默在易学圈子里最信服的朋友。沈一白穿着熨帖的棉麻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慢条斯理地搅动着面前的黑咖啡,神情温和,眼神却透着学者特有的澄澈与锐利。
陈默几乎是把那写着卦象和爻辞的纸片拍到了桌上,声音因为一夜未眠而带着明显的沙哑和焦躁:“老沈,你给看看!这算的什么事儿?我诚心问个买房,它给我蹦出个‘戕之’、‘凶’!这……这从何说起?”他语速飞快,几乎有些语无伦次地复述了起卦的过程,对房价走势的分析,以及自己心中翻江倒海般的困惑和难以置信,“你说,是不是我哪儿弄岔了?这卦象……它准吗?”
沈一白放下小勺,拿起那张被陈默捏得有些发皱的纸,看得极其专注。他的目光在“雷山小过”和“雷地豫”的卦象上停留了很久,又反复咀嚼着那句“弗过防之,从或戕之,凶”。咖啡馆里轻柔的背景音乐流淌着,时间仿佛凝固了。沈一白的眉头微微蹙起,指尖无意识地在“戕”字上点了点。终于,他放下纸,抬起头,看向陈默,眼神是少有的凝重。
“默子,”沈一白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敲在陈默紧绷的神经上,“卦象清晰,爻辞分明。木克土,根基不稳,这是其一。爻辞直指‘从或戕之’,凶险之意,跃然纸上,这是其二。”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易经之道,仰观天文,俯察地理,中通人事。它揭示的,往往是超越个体当下认知的、更深层、更本质的关联与趋势。这‘凶’,未必是你理解的刀兵血光,它可能指向任何形式的严重损害——可能是那个地方本身有问题,也可能是大环境骤变带来的冲击,甚至可能是卷入你无法预料的麻烦漩涡。”
他拿起咖啡杯,却没有喝,目光穿透袅袅升起的热气,直视着陈默眼中那份极力压抑的惶惑与不甘:“我知道你不信,觉得荒谬。但既然你诚心起卦,筮策已显,无论它指向何方,无论你是否理解,我的建议是——”沈一白的语气加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劝诫意味,“宁可信其有。卦象有灵,它是在给你预警。莫要强求,暂缓一步,观望为上。这不是退缩,是避其锋芒,待时察势。”
“宁可信其有……”陈默喃喃重复着,像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浮木,可这根浮木本身也透着冰冷的寒意。他端起自己那杯早已凉透的咖啡,猛地灌了一大口,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冲不散心头的沉重与迷茫。观望?上海这房价,一天一个样,观望得起吗?林薇的期待,儿子的未来……沈一白的话有道理,可这道理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咖啡馆墙角的壁挂电视里,午间新闻的女主播用清晰而略带急促的语调播报着:“本台最新消息,市委常委、副市长陈X宇同志,因涉嫌严重违纪违法,目前正接受组织调查……”屏幕下方迅速打出了陈X宇的名字和职务。
“啪嗒!”
陈默手中的咖啡杯脱手落下,褐色的液体泼溅在桌面和他浅色的裤子上,留下一片狼狈的污迹。杯子在桌上滚了几圈,才被沈一白眼疾手快地按住。陈默却浑然未觉,他只是死死盯着电视屏幕,瞳孔骤然收缩,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那位陈副市长,正是近年来力推城市建设、被坊间视为上海房价一路狂飙背后重要推手的人物之一!人亡……政息?
他猛地转头看向沈一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沈一白的脸上也掠过一丝震惊,随即化为一种深沉的、近乎敬畏的了然。他缓缓地点了点头,目光再次落到桌上那张写着“弗过防之,从或戕之,凶”的纸上,眼神复杂难言。
接下来的几天,仿佛印证了那句冰冷的爻辞。关于陈副市长落马的各种小道消息在市井间疯狂流传,银行信贷骤然收紧的风声如同冰冷的北风刮过燥热的楼市。售楼处电话被打爆,不再是咨询购房,而是恐慌性的询问甚至退订。报纸财经版面上,原本连篇累牍的“涨”字被“震荡”、“观望”、“拐点”所取代。陈默每天上班路过“锦江风华”的售楼处,都能看到几天前还人声鼎沸、沙盘前挤满人的热闹场景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的冷清。巨大的玻璃门内,几个销售顾问无所事事地站着,脸上失去了那种打了鸡血般的亢奋,只剩下茫然和焦虑。大幅的促销海报还贴在橱窗上,鲜艳的颜色在冷清的氛围里显得格外刺眼和讽刺。
陈默站在马路对面,隔着车流看着那冷清的售楼处,一种劫后余生的巨大虚脱感席卷全身,双腿竟有些发软。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那张折叠起来的、写着卦象和爻辞的纸片,冰冷的纸张边缘硌着指尖。冷汗又一次渗出,但这一次,不再是困惑的冷汗,而是后怕。那“戕”字所指的,竟是如此?是这突如其来的政策风暴,足以将盲目跟风者卷入其中,遭受财富的“戕害”?沈一白那“宁可信其有”的劝诫,此刻回想起来,字字千钧,重如泰山。
“锦江风华”的广告依旧铺天盖地,只是那“坐拥繁华,安享人生”的标语,在陈默眼中,已蒙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诡异色彩。他不再关注那些跳动的房价数字,心底那根紧绷的弦,悄然松开了。
时光在城市的喧嚣中无声流淌,转眼便是2007年的深秋。梧桐叶染上了灿烂的金黄,又在萧瑟的秋风中打着旋儿飘落。上海楼市的震荡期似乎已经过去,新的热点板块被炒得火热,房价曲线又一次顽强地向上爬升,只是那速度,似乎带上了一点谨慎的迟疑。
一个周末的午后,阳光褪去了夏日的灼热,带着暖意透过咖啡馆的玻璃窗。陈默和沈一白又坐在了“老时光”那张靠窗的老位置。话题从工作扯到孩子教育,漫无边际。沈一白端起咖啡抿了一口,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抬眼看向陈默,嘴角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对了默子,去年那会儿,你看中的那个‘锦江风华’,后来怎么样了?这房价又起来了,你那套……应该赚了不少吧?当时可真是险啊,幸好……”
陈默握着咖啡杯的手顿住了。他抬起头,迎上沈一白带着点调侃和好奇的目光。窗外,一片金黄的梧桐叶恰好飘落,粘在玻璃上,像一块凝固的琥珀。陈默的嘴角扯动了一下,那笑容极其复杂,混合着苦涩、庆幸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感。他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叹息仿佛沉入了秋日午后的阳光里。
“唉唷唷……”陈默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疲惫的沙哑,仿佛要将这一年来压在心底的石头彻底吐出来,“老沈,别提了……现在想想,脊梁骨都冒凉气。”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仿佛在讲述一个惊悚的秘密:“那地方……‘锦江风华’……你知道它以前是什么地界儿吗?”他顿了顿,眼神里透着一丝后怕,“乱葬岗!老底子的乱葬岗!听说开发的时候,挖土机下去,清理出不少……东西。”他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发出沉闷的轻响,“我当时看房就觉得有点怪,那小区绿化带里的土,颜色特别深,黑得发亮,还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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