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秉义刚从井下上来,矿灯带子还勒在额头上,灰混着汗水在他脸上沟壑里结了痂。
他没卸灯,径直走到炕沿边坐下,烟袋锅子在鞋底“咔嗒”磕了两下,簌簌烟灰落在打满补丁的裤腿上,像撒了把坟头土。
“挑水、劈柴、喂猪,往后都归天贵。”他声音带着井下带上来的哑,“雁子就专心上课,鸡她得空搭把手就行。”
“爸!”南天贵像被踩了尾巴的狗,猛地从门槛上蹦起来,手里刷了一半的破胶鞋“啪嗒”掉进泥水盆里,溅起的脏水弄污了他刚费力刷白的鞋帮。
“凭啥?这些不都是娘们儿的活计吗?让她个大姑娘家清闲待着,我出去干这个,矿上那些兄弟见了,脊梁骨不得给我戳穿?!”
他原以为前阵子偷钱挨了顿狠揍,夹着尾巴装几天孙子,就能重回“宝贝疙瘩”的宝座——饭张口,衣伸手,自有南雁忙前忙后伺候。
“哐当!”
灶房传来一声巨响,包兰芝手里的铁勺子狠狠撞在锅底,滚烫的玉米糊糊溅出来,烫得她手一缩,指腹立刻泛起红肿。
她顾不上疼,撩着沾满面疙瘩的围裙就冲了出来,头发丝里还挂着灶灰:“秉义!你昏头了?天贵细皮嫩肉的,哪干过这些粗重活?雁子闲着也是闲着,多干点能掉块肉?”
南秉义没理会吵嚷的妻儿,目光越过他们,落在角落里的南雁身上。
这姑娘刚放学回来,怀里还抱着那本卷了边的《红楼梦》——去年她考了年级第一,老师特意奖的。
前阵子矿上搞“知识竞赛”,南雁拿了一等奖,奖品是块带花纹的肥皂。
包兰芝当时还嘀咕“这肥皂能洗半个月衣裳”,南秉义盯着女儿站在简陋领奖台上的样子,头一回觉得,这丫头眼里的光,竟比他那盏用了多年的矿灯还亮。
他这辈子在黑黢黢的井下刨食,见过太多因为不识字被工头坑骗,克扣工钱的。他不想女儿也走这条看不见头的黑路。
“吵啥?”南秉义终于开口,烟袋锅子在粗粝的掌心转了一圈,“这个家,我还做得了主!天贵十六了,该有点当哥的担当,总不能一辈子趴在爹娘身上吸血!雁子能读,就让她读!将来说不定真能走出这座吃人的矿!”
他目光陡然锐利,钉在南天贵身上,“再闹,信不信我打断你的腿!”
最后几个字,裹着寒气,砸得人心头发颤。
矿灯的光正好打在他脸上,皱纹里的尘纤毫毕现,眼底压着的怒火,像是能把这阴冷的屋子点着。
南天贵被那眼神慑住,气焰矮了三分,可少年人的虚荣和怨气顶着他脖子:“爸!你凭啥这么护着她?我才是你亲儿子!让她个丫头片子在家享清福,我出去丢人现眼?我以后在矿上还怎么抬头?”
南秉义“嚯”地站起身,常年攥矿镐的手青筋虬结,指节捏得“嘎嘣”响。
他往前踏了两步,阴影笼罩住南天贵:“亲儿子?你偷家里救命钱去吃喝的时候,想过你是亲儿子?把你妈气背过气的时候,想过你是亲儿子?家里揭不开锅,弟妹饿得哭的时候,你怎么不想想你这亲儿子干了啥?!今天这活,你干也得干,不干,我就当没生过你这号东西!”
包兰芝捂着烫伤的手,急得直跺脚:“秉义!天贵他没干过啊!雁子从小干惯了,让她多干点怎么了?家务活天生就是女人的事儿!你这是要把咱家独苗往死里逼啊!”
她说着就要去拉南秉义的胳膊,却被男人一甩袖子搡开,踉跄着差点撞上炕沿,手背上水泡破了,疼得她倒抽冷气。
南雁抱着书本站在阴影里,看着父亲宽厚却已微驼的背影,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又酸又胀。
前世,直到她为了逃离这个家、这座矿,仓促嫁给一个不相干的男人,父亲都没对她说过一句暖心话。
可这一世,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竟为了她读书的事,不惜与妻儿撕破脸。
其实,前世她为数不多感受到父爱的微光,是在女儿小安出生后。
那时她刚生产,男人没本事,外头欠一屁股债,家里穷得叮当响。
南秉义知道后,默不作声买了奶粉、小衣裳,坐了十几个小时颠簸的车送来。
因怀孕时营养不良,小安先天不足,体弱多病。她又是高龄产子,精力不济。
南秉义便硬压着包兰芝来照料。
包兰芝百般不情愿,拗不过丈夫的脾气,勉强伺候完月子,便一声不吭溜回了老家,再未踏足。
而在所有孙辈里,南秉义最疼的便是小安。
即便骨子里重男轻女的观念根深蒂固,但只要长孙有的,他总会想方设法匀一份给小安。
这是其他孩子从未有过的殊荣。甚至他临终前,浑浊眼里最后映出的、嘴里含糊念叨的,还是小安的名字。
她始终不明白,为何父亲独独偏爱小安。或许爱本就无需理由,如同她永远想不通,包兰芝为何独独不喜她。
“咋了?你不是女人?天贵就是被你惯成这贼胆包天的德行!老话说从小偷针长大偷金,他未成年就敢偷家底,你不怕他日后去抢银行?!”南秉义冷笑,烟袋锅子重重磕在炕沿,迸溅的火星子落在灰扑扑的被褥上,烫出几个焦黑的洞。
“他都十六了,再过两年就得下井!现在连挑水劈柴都喊累,将来怎么扛起一个家?雁子能读书,能给家里拿奖状争光,你怎么不盼她好?”
包兰芝被噎得哑口,只能抹着眼泪嘟囔:“读书有啥用?丫头片子终归是别人家的人,读再多也是给别人做嫁衣!”
“你懂个屁!”南秉义罕见地对妻子红了脸,“我在井下刨了十几年的矿,见的还少?多少兄弟因为不认字,被工头把‘十’改成‘千’,血汗钱就这么没了!雁子要是能读出去,将来就能堂堂正正走进城里,不用像咱们,一辈子窝在这黑窟窿里,跟阎王爷掰手腕!”
他喘了口粗气,目光扫过包兰芝,“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肚里那些弯弯绕绕,几个姑娘,你唯独看雁子不顺眼——这事就这么定了!”
南天贵见父亲动了真怒,气焰又矮一截,嘴上却不服软:“走出矿又咋样?她个女的,还能当矿长不成?”
南秉义:“就算当不了矿长,也比在这烂泥坑里熬死强!明儿起,你敢偷奸耍滑,我就把你锁柴房,饿到你认清自个儿是谁!”
南天贵还想犟,包兰芝赶紧扯他胳膊,凑到耳边低语:“你爸正在气头上,先应着,等他消了火,妈再想法子。”
南天贵这才悻悻踢了脚旁边的破水桶,算是认了。
第二天,天还墨黑,南秉义就提着矿灯进了南天贵的屋。
光柱扫过积尘的蚊帐,刺得南天贵眯缝起眼:“爸,鸡都没叫呢……”
“六点了,挑水去。”南秉义声音不带半点暖意,“矿口那井,去晚了排不上。”
南天贵磨磨蹭蹭套上衣服,满肚子窝火。他拎着水桶出门时,看见南雁已经坐在院里小凳上就着微光看书了。
晨熹透过老槐树光秃的枝桠,在她翻旧的课本上投下斑驳碎金。
他心里那股邪火“噌”地冒起来,故意把水桶往地上一摔,“哐当”巨响惊飞了院角觅食的麻雀。
南雁抬起头,平静地看了他一眼,复又低下头,继续看书。
她知道南天贵存心找茬,但现在没工夫跟他置气。下个月期中考试,她必须抓住每一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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