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雁抓起炕头那个洗得发白的军绿色书包。边角磨损严重,绽出灰黄的棉絮,像伤口翻出的腐肉。
里面空荡得可怜,只躺着两本卷边的课本,和一个用旧报纸仔细包裹的铅笔头,短得几乎捏不住。
这是南天贵淘汰下来的“遗产”。
包兰芝递给她时,还不忘敲打:“仔细点用,弄丢了你妹们往后使啥?”
“我上学去了。”南雁对着灶台前那个背影说。
包兰芝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听见了。手里刷锅的动静陡然加大,铁铲刮着锅底,发出刺耳锐响,像某种无声的警告。
她始终没回头。
一脚踏出门槛,冬日清晨的冷风像刀子,瞬间捅进单薄的棉袄领口。
南雁打了个激灵,混沌的脑子被这凛冽一激,反而异常清醒起来。
矿区的早晨是一台巨大的生锈机器。
工人们骑着叮当作响的二八大杠,车铃汇成一片嘈杂的洪流;孩子们呼喝着,像挣脱笼子的鸟雀,红扑扑的脸上冒着热气,冲向那片红砖垒成的子弟小学。
“雁子!这边!”
一个清脆的声音劈开喧嚣。
刘小萍在不远处跳着脚挥手,脸蛋冻得像个红苹果。
她是南雁上辈子少数能说上几句话的伙伴,性子野,像石缝里挣扎出的草,后来嫁去外地,听说日子还算顺当。
南雁快步走过去,刘小萍一把挽住她的胳膊,热气呵在她耳边:“咋这么磨蹭?我刚瞅见你妈那脸,黑得跟锅底似的,又挨呲儿了?哎,跟你说,二蛋他们在废料场掏着个鸟窝!放了学咱去瞧瞧?烤鸟蛋,香死了!”
小孩子的快乐如此简单,一颗糖,一个鸟蛋,就能点亮一整天。
南雁听着她叽叽喳喳,有瞬间的恍惚。
上辈子,她也曾这样没心没肺地笑过,只是那些微薄的快乐,早被日后无穷尽的委屈磨得粉碎,像写在黑板上的粉笔字,一场大雨,就冲得连点痕迹都剩不下。
“不了,”南雁摇头,“放学我得早点回去。”
“为啥?”刘小萍撅起嘴,不满地晃她胳膊,“啥事儿能比掏鸟蛋要紧?”
南雁看着她,嘴角极轻微地勾了一下,“有点事,得回去盯着。”
她没说出口的是,今天下午,包兰芝会把南秉义得先进奖赏的那块深蓝色灯芯绒布料拿出来。
矿上特供的料子,颜色正,厚实,包兰芝偷偷藏了半个月,念叨着要给南峰做过年的新衣裳。
可孙婶那张嘴,能把死人说话。
几句“嫂子心善”、“先进家属觉悟就是高”,再配上几声“我家小子可怜,开春连件像样衣裳都没有”的叹息,就能把包兰芝那点可怜的虚荣心捧得晕头转向,心甘情愿把布料拱手送人。
上辈子,南峰为这事哭闹过,换来的只有包兰芝一句“不懂事”、“眼皮子浅”。
那块好料子,穿在孙家小子身上不到俩月,就摔破了膝盖,扯了大口子,最终不知沦为了哪块抹布。
孙婶那人,嘴上抹蜜,心里藏刀,最是擅长度人下菜碟,拿捏包兰芝那点死要面子活受命的软肋。
以前南雁觉得事不关己,冷眼旁观。
现在?
她偏要伸手。
这个家里,就算是一根针,也休想再让那些魑魅魍魉白白叼了去!
刘小萍见她态度坚决,嘟囔两句,很快被路边一只瑟瑟发抖的野狗吸引了注意,大呼小叫地追了过去。
南雁跟在她身后,周遭孩童的笑闹声像隔着一层无形的膜。
她伸手摸了摸书包里粗糙的课本纸页。
上辈子,她成绩中庸,初中毕业就接了包兰芝的班,在矿招待所里端茶送水,半辈子没走出过这被矿灰浸透的地方。
这辈子,她要读书,要考出去,要把上辈子被人夺走、自己丢弃的东西,连本带利,统统攥回自己手里!
……
子弟小学是几排低矮的红砖房,操场大得能跑马,只是土太大,风一过,迷人眼。
教室里没暖气,四角砌着砖炉。
值日生早早生了火,烟囱不畅,倒灌的浓烟熏得人睁不开眼,咳嗽声此起彼伏。
南雁坐在靠窗第三排。
同桌是那个总拖着两管鼻涕的小胖子王刚,他爹是矿上卡车司机,桌洞里从不缺零嘴,烤红薯、水果糖,勾得周围孩子眼神发直。
上课铃是敲击一段废弃铁轨发出的,声音刺耳,能扎穿耳膜。
第一节语文课,李老师戴着酒瓶底似的厚眼镜,脸板得像块浸了水的铁板,领着学生念课文,声音干巴,毫无起伏。
孩子们拖着长腔,有口无心地跟读,魂儿早飞到了窗外。
只有南雁,脊背挺得笔直,每个字,每个拼音,都咬得清晰、准确。
上辈子遗忘的知识,正一点点被重新唤醒。
她要的,不是跟上,而是超越,是遥遥领先。
李老师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
南雁佯装未觉,眼皮都不抬,只专注地盯着课本上的方块字。
她要让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看清楚——南雁,不再是那个可以随意揉捏的软柿子了。
一上午在纸笔的摩擦和朗朗书声中溜走。
放学的铃声像一道赦令,孩子们瞬间化作脱缰的野马,呼啦啦涌出教室。
南雁利落地收拾好书包,拒绝了刘小萍去食堂“蹭暖气”的邀请,脚步匆匆往家赶。
离院子还有十几步,孙婶那极具穿透力的笑声便混着甜得发腻的奉承话,钻了出来:“哎哟我的好嫂子!你这心肠真是菩萨转世!瞧瞧这布,这颜色,这厚度!我家小子要是穿上,保准精神得跟画上的人儿似的!这年头,想扯块好布多难呐,票都弄不到!您这可真是解了我燃眉之急了!”
南雁推开门。
屋内的场景,与她脑中预演了无数次的分毫不差。
包兰芝正将那块叠得方方正正的深蓝色灯芯绒,往孙婶手里塞,脸上洋溢着被恭维得飘飘然的得意。
孙婶半推半就,一双眼却像钩子,死死钉在布料上,贪婪毕露。
“妈,我回来了。”南雁打断了屋里的“和谐”。
包兰芝看见她,笑容僵在脸上,迅速褪色,变成被打扰的不耐:“回来就回来,喊什么丧!”
孙婶反应极快,脸上堆起夸张的热情:“雁子放学啦?瞧瞧,这小模样,越长越水灵了!”
话假得渗人。
南雁现在瘦得像根竹竿,面色蜡黄,跟“水灵”二字八竿子打不着。
南雁没接这虚伪的茬,目光落在布料上,故作天真:“妈,这不是爸得先进奖的那块灯芯绒吗?你要给小峰做新衣服啊?这蓝色真好看,小峰穿上肯定精神。”
包兰芝脸色瞬间不自在起来,眼神闪烁,呵斥道:“大人做事,小孩少插嘴!一边待着去!”
孙婶连忙打圆场,语气带着刻意的怜悯:“雁子还不知情吧?你妈心善,看我们家小子没件新衣裳过年,可怜见的,把这布给我们了!你妈这觉悟,真不愧是先进家属!”
南雁眨了眨眼,视线转向包兰芝:“妈,给小峰做新衣服的布,为什么要给孙婶?小峰过年穿什么?穿大哥淘汰下来的旧衣服吗?大哥那衣服,胳膊肘都快磨穿了,补丁摞补丁,冷风一打就透。这可是爸在井下流汗换来的奖励,爸要是知道你把他的奖励随便送了人,心里能舒坦?”
包兰芝被问得噎住,脸上那点强撑的得意瞬间垮塌,只剩下被戳破的尴尬和恼羞成怒:“反了你了!大人做事轮得到你指手画脚?旧衣服怎么就不暖和了?孙婶家有难处,邻里邻居帮衬一把怎么了?就显你能说会道?”
孙婶也帮腔,语气却带了酸意:“就是啊雁子,年纪小小,别学得这么计较。一块布罢了,我们家小子穿他爸的旧工装,不也照样过年?”
南雁的目光落在孙婶身上那件半新的劳保棉袄上。
孙叔是矿上技术员,上个月刚评了先进,她昨天分明看见他拎着足有三指厚肥膘的猪肉回家。
她牵起嘴角,语气平直,却锐利如刀:“孙婶,我要是没记错,孙叔前阵子也评了先进吧?矿上没发奖励?我昨儿还看见孙叔拎着好大一块猪肉回家,肥膘厚得能熬一锅油。你们家猪肉都吃得满嘴流油,怎么反倒连给孩子扯布做衣裳的钱都没了?非得来拿我们家用劳模奖励换来的、给小弟做新衣的布?”
孙婶的脸,霎时像被打翻的调色盘,红白交错,精彩纷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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