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儿。”
榻上传来明昭帝虚弱嘶哑的声音。
正与裴照野说话的骊珠顿时回过头去。
“过来,坐这里,麟儿,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握在掌心的手指滑走,裴照野看到她乖顺地坐到了明昭帝榻边。
骊珠蹙眉:“您声音怎么变成这样了?医官瞧过吗?您到底是真病了,还是有人下毒暗害,趁机犯上?”
前世她在这一年被皇后设局,因天象之说被送往别宫避祸,并不知道前世的明昭帝是否也如这一世一样大病一场。
但明昭帝自己却心知肚明。
他身边心腹唯有二人,一个宦官罗丰,一个尚书令覃敬。
宦官手中之权全仰仗于皇帝,即便覃敬或皇后想要对他不利,只要罗丰不死,他们就不会有这种机会。
没有什么乱臣贼子给他下毒。
是他沉溺在虚假的幻梦中,用年复一年的丹药,差点毒**他自己,和大雍的两百年国祚。
明昭帝叹了口气:“别担心,父皇无事……”
视线从她身后的高大男子身上一掠而过。
“朕与公主有话要叙,爱卿且先退下吧。”
裴照野站直了些。
明昭帝本以为他是要识趣退下,他却只是微笑着慢吞吞道:
“都是自家人,有什么话是我听不得的?”
明昭帝长眉倒竖,怒向骊珠望去:
身在帝王寝殿,他的手却没有一刻从革带上挂着的环首刀上离开。
如此架势,简直像来逼宫的,麟儿之前写信还说她没被此人胁迫!
骊珠眨眨眼,一无所察道:
“对哦,忘记跟您说了,他就是我的驸马裴照野,您看,我都说他人很好了,知道我担心您的安危,又要与陆誉忙着统领禁军,主动想着先带人来救驾呢。”
骊珠暗暗佩服自己的聪明。
其实入宫之前,是她特意让裴照野先去见父皇。
她想着,宫中一片混乱,父皇孤立无援,要是见裴照野来救驾,定能冰释前嫌,对裴照野刮目相看。
她朝裴照野递去一个“一切顺利”的眼神。
裴照野有点无奈。
她是真对她父皇没有半分防备。
一个看起来暂时还有命活的君王,此刻看着自己年轻力壮的皇儿带着大军杀入宫城,该如何作想?
即便她是他最后一个孩子又如何?
刻薄寡恩、六亲不认的君王还少了吗?
“救驾?”明昭帝挤出一个森然冷笑,“爱卿真是救驾及时,朕该赏你点什么好呢?”
裴照野面不改色:“末将惶恐,陛下允我尚清河公主,已是最大的恩赐,末将别无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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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
……谁允了?自己何时允过?明明是他强抢的!
骊珠坐在中间看这二人面对面说话不自觉地笑。
“笑什么?”明昭帝绷着脸问。
还笑!
她方才是没看见此人见皇后没把他戳死简直一脸遗憾!
骊珠一双杏眼弯弯温声软语道:
“这世上最爱我的两个人终于见面了我这一路的苦都没有白吃。”
听到这句话剑拔**张的君臣二人忽而平和下来。
裴照野庆幸自己方才没有一念之差为让公主直接登基而直接送老皇帝归西。
明昭帝亦沉寂下来无声地拍了拍骊珠的手。
“罢了。”
替骊珠擦掉脸上飞溅的血迹明昭帝问:
“和我说说外面情形如何你们这一路是如何回来的?”
骊珠自是得从宣阳门外开始说起。
……
这扇恢弘的城门曾抵御过数次强军的进攻但从没有一次开得如此快速
尤其是在沈负的死讯传至城门之后。
他们在为谁而守着这扇门呢?
齐王已死大雍宗室在经历五王之乱后凋敝唯一一个适合扶上帝位的宗室此刻在北越称王正欲大肆进攻南雍。
清河公主掌南雍半数兵马谢、覃、王、崔众多世族在她身上下注。
那个一力斩杀乌桓部落头领、枭首薛允的裴照野提刀立在她身侧正浑身浴血为她劈出一条通往雒阳宫的血道。
她就是雒阳未来的主人。
那么宣阳门为何要阻拦它的主人呢?
不过半个时辰宣阳门彻底为骊珠敞开城楼上的守军倒戈将尚书令覃敬压下了城楼。
两人并肩看着双手被缚的覃敬缓缓向他们而来。
裴照野抬脚上前几步覃敬眸如钢刀脖颈上的青筋瞬间迸起。
“怎么?以为我要揍你吗?”
裴照野轻笑几声。
一直压在他心口的郁气早就伴随着骊珠的话而烟消云散。
覃敬的败局已定他是大获全胜的一方本没有必要对一条惨败的落水狗痛打。
然而裴照野近距离地打量着这个与他血脉相连的人。
当他在覃敬的面容、神态不期然地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时裴照野蓦然敛去笑意难以控制地生出一种戾气——
啪!
“没错我确实要揍你。”
裴照野甩了甩被震得发麻的手轻描淡写道。
被一巴掌打得偏过头去的覃敬缩紧瞳仁面颊传来如火燎过的刺痛。
他难以置信面上露出遭受奇耻大辱的暴怒。
巴掌比拳头更具羞辱性他是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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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您快管管将军吧士可杀不可辱他如此张狂待会儿风声传至宫中那些文官兔死狐悲还不把将军当做洪水猛兽拿命跟他拼?”
顾秉安咬着后槽牙在骊珠耳畔小声而焦急地提醒。
骊珠偏头:“那你去拦?”
顾秉安:“……”
他不敢怕他也被抽一巴掌。
“随他好了”骊珠笑眯眯道“他这一路都这么辛苦了扇个巴掌而已能掀起多大的浪?没关系的。”
……你就宠他吧!
在顾秉安提心吊胆地注视下裴照野并没有再对覃敬做什么。
骊珠问:“就这样?”
裴照野扯了扯唇角扶着剑柄道:
“要杀他也不是在这儿在这儿杀了他他成了殉国的英雄我倒是个乱臣贼子了——他犯下的一桩桩死罪足以判他枭首之刑到时候让我做刽子手就行。”
覃敬呼吸剧烈起伏然而背脊仍然笔直并未折下半分。
他紧盯着骊珠
“我死不足俱但南雍大乱刚止百废待兴正是纳岁币而止战与民休养生息的时机你设局让郭夫人与覃戎带着四十万大军去神女阙迎战倘若此战三年五载的打下去军费远超岁币的消耗大雍将会败在你的手里——清河公主你当得起**之罪吗!”
乱风拂面发丝如蛛网在风中纠缠。
骊珠迎上他波涛汹涌的视线。
“我本来以为我当不起我本来那么相信你们。”
覃敬浑身一僵。
年幼时骊珠常躲在宫殿旁的柱石旁看着百官上朝。
礼官唱名乐府奏乐气宇轩昂的文臣武将穿过长长宫道百官在金碧辉煌的朝堂上挥斥方遒指点江山。
她仰视着他们遵守着他们制定的规则做一个听话知礼的公主。
直到她窥见王朝之下卑劣、推诿、各怀鬼胎、唯利是图。
直到这些不允许她参政议政的臣子在王朝将要坠落时让她来承担这个最可怕的结果。
“是你们太没用了。”
骊珠深吸一口气道:
“如果最后都要由我来兜底不如这次就让我来放手一试。”
……
出玉堂殿时雒阳夕阳晖照金光洒满重重宫室的屋脊。
南宫北宫一片狼藉宫人宦官趁乱偷窃财物逃跑禁军卫兵正在重新掌控宫闱秩序遣送那些**在嘉德殿上的朝臣归家。
骊珠和裴照野在玉堂殿外站了一会儿。
随后两人不谋而合地在白玉阶上直接坐下。
“好累啊。”
骊珠两眼发直肚子咕噜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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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照野曲着腿,一边把身上六十斤的甲胄扯下扔去一旁,一边道:
“那就叫人送吃的来。
骊珠偏头看他:“……在这儿?
“不行?
回过头,骊珠指着殿门上高悬的匾额,认真道:
“这里是玉堂殿,皇帝寝宫,寻常宫人经过这里不能大声言语,外臣进了这儿都得低头看地,就连我从前来,也要站在门外,等罗丰传话后才能进去——你想在这门外做什么?
“想吃饭,裴照野双手后撑,挑眉笑道,“难道你不想?
骊珠沉默了一下,蠢蠢欲动。
但又否决道:“玄英不会同意的!
裴照野昂首,倒视后方侍立的女官。
“玄英——咱们殿下累了饿了,就想坐这儿用晚膳,如何?
两双眼落在玄英身上,年轻女官微微笑道:
“我这就命人去准备。
一轮夕阳即将西沉。
沐浴着最后的余晖,在玉堂殿庄严肃穆的匾额下,灰头土脸的两人肩并着肩,享受着大战之后的丰盛晚膳。
殿内,宦官罗丰正在侍奉明昭帝起草诏令。
明昭二十年,自今伊始,朝中军国政事,皇长女沈骊珠皆可参决,择吉日迁居东宫,册为皇太女,位在诸侯王之上,百官当如事太子之礼事之。
这是骊珠的名字,第一次正式出现在正式诏令上。
夕阳落入群山后。
嘉德殿外,谢稽和太傅郑慈正在等着他们。
甫一站定,几乎比太傅高出两个头的年轻将军恭敬赔礼:
“今日不知是殿下恩师,冒犯太傅,末将听凭太傅处置。
太傅早已不见下午时的怒发冲冠,誓与反贼同归于尽的愤慨。
瘦削慈祥的小老头只是目光追随着眼前的年轻将军。
初见时尚未注意,此刻仔细一看,这才突然发现此人高大威猛,精悍强壮。
衬得一旁的少女纤细如鹤,轻盈又翩然地落在太傅身侧。
“好太傅,我已经替您责骂过他啦,今后他肯定不会再犯!
骊珠合掌,恳切地望着他:
“您打他几下都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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