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珠所说的乌桓军情是从神女阙的守军处传来。
——两日前,滦山口外北越王麾下谋士蒋冲与乌桓部落一名首领冒彻小范围寇边掳走南雍女子约二百余人。
春天到了,乌桓部落以良马换妇人,繁衍生息,以求部落壮大。
北越想要乌桓的马匹又不想拿本国的女子去换,便想到了趁南雍内乱之际寇边。
只抢一波便跑,南雍内斗都来不及,哪里有空为几个女**动干戈?
骊珠知道他们的决策没错。
因为前世绛州和云州此刻的确打得如火如荼,根本无人会理会北越的这点小动作。
“……覃戎刚刚攻破辽郡最后一座城池,正忙着清点战利品,休养生息,他是顾不上云州边防的。”
雁山大营内带着二十多名郡学学子而来的谢稽围在沙盘前与骊珠裴照野还有几位校尉,望着沙盘上的地势道:
“至于绛州的守备军……薛丞相丁忧归来路途遭遇三次截杀绛州守备已去接应薛丞相,不提也罢。”
众人虽没言语,但彼此看来看去眼中俱是隐晦的愤懑和恐惧。
一州守备竟当成自家私兵随意调动。
什么丞相?
只怕出雒阳时还是薛丞相到了绛州就要成主公了。
谢稽神色平静徐徐道:
“镇守神女阙的五万守军是边境的定海神针,不能分散兵力所以证明流民军价值的时机就在此刻。”
“……可军报中不是说蒋冲和冒彻的人马足足有两万吗?”
一名女学子谨慎出声。
骊珠与她细细解说:
“一则我们并非要打退这两万人马只是突袭营救俘虏。”
“二则他们这个月来陆陆续续劫掠了不少地方战利品丰厚正是兵骄将傲之时
众学子了然颔首。
谢稽看向骊珠神色平静语调却有隐隐的赞许:
“公主所言不错。”
清河公主虽不上阵打仗却要审时度势掌控全局要是对行军打仗一无所知绝非明公。
“——不知裴将军是否已有良策?”
话头一转落在裴照野身上他缓缓掀起眼帘。
这几日在郡学内听这些经师祭酒授课丹朱和吴炎他们大字不识被拉去单独开蒙。
他和顾秉安倒是能跟上。
只是在裴照野看来大部分经师讲的那些东西纸上谈兵居多真等上了交战地七八个他们垒起来也不够打的。
而这个谢稽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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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得倒是比那些人有点东西。
但有多少东西,不上战场是见不出真章的。
裴照野虽总是一副看谁都像看狗似的嘴脸,但心里却有杆秤。
他不信这个谢稽,但却不得不信骊珠。
她奉他为大儒,拿最高规格的礼仪待他,即便这个谢稽与薛家人往来密切,她也毫无怀疑,时常往返于郡学,事事咨询他的意见。
……仗着自己有点仙风道骨的风韵,读过几本破书,就把公主勾得五迷三道。
裴照野有心试一试此人深浅,更不会大意分毫。
他垂眸,抽出腰间佩剑指向沙盘:
“三路人马,一路佯攻吸引主力,一路率轻骑突袭,最后一路,俘虏脚程慢,必须有大队人马断后,否则前功尽弃——时机最好选在他们准备拔营离开的前夜,届时大营管理混乱,军士归心似箭,最好突破,谢先生以为如何?”
谢稽道:“确为良策,但乌桓人游牧作战,扎营拔营都极为迅速,滦山口距雁山百里,等消息传回,恐军机早已延误。”
“……不难。”
裴照野思索了一会儿,转头问顾秉安:
“我记得昨天你说,半月之内必有大雨?”
骊珠也记得,那是她跟顾秉安商量农事的时候提起的。
顾秉安答:“我夜观天象,不会错。”
裴照野看向谢稽:
“滦山口山路难行,遇雨必遍地泥泞,他们既有谋士,一定会劝他们在下雨前撤离,我们算着雨日,提前两日守在滦山口,时机不会差得太多。”
静默片刻,谢稽道:
“裴将军年纪虽轻,布局谋略却已颇为老辣,假以时日,堪为帅才。”
周围旁观的学子们无不心中讶然。
谢祭酒平时惜墨如金,极少听他如此干脆利落地夸人。
裴照野扯了扯唇角。
笑意看不出是真心高兴,还是在讥讽什么。
谢稽:“那这三路人马,将军打算如何安排?”
裴照野心中早有盘算。
顾秉安善随机应变,最适合率队佯攻。
吴炎作战勇武但性情沉稳,丹朱长弓可远距离压制,没有比他们更适合率队压阵的了。
至于轻骑突袭,营救俘虏,毫无疑问,除了自己,他不信任别人。
他道:“我率三百人足矣。”
三百人!
众学子哗然一片,俱是不敢置信的目光。
三百轻骑要贯穿万**营救人,闻所未闻,这人简直太狂妄了——
然而骊珠心中清楚,他不是狂妄,而是流民军实在拿不出充裕的人手。
五千军士最多的兵力要拿来压阵断后。
引敌佯攻亦需要人手。
留给裴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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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的还有多少人可用?
他这是把压力全都扛在了自己肩上。
骊珠绝不放心裴照野就带着这三百轻骑出发,她立刻朝谢稽投去了求助的视线。
谢稽思忖片刻:“公主信得过草民吗?”
“当然!”
裴照野的眉头跳动了一下。
“那好。”
谢稽对眸含异色的裴照野道:
“郑娘子,吴副将,包括军中最精锐的军士,裴将军从中挑三百人组成突袭队伍,余下次等将士,抽调两千由顾军师调度佯攻。”
“最后剩下的军士,十日时间,我会让他们有压阵断后之力。”
有谢稽这句话,骊珠自然无有不信。
更何况这已经是现在最好的安排。
如此便算正式商定了下来,事不宜迟,几人当即整队点兵。
学子们本是嫌成日在郡学内太枯燥,听闻谢祭酒要来雁山大营指点军政,想过来替谢祭酒助阵,顺便挫挫那个裴照野的锐气。
却不想此人有如此胆色,敢以三百轻骑深入敌营。
上阵杀敌,建功立业,哪个少年人不心向往之?
他们大多都是些门第不凡的公子贵女,正是不想靠家族荫蔽,一身血气方刚,想靠自己出人头地的年纪。
可惜受制于家族,无法随心所欲。
今日观裴照野言行举止,众人莫不受到一种感染。
比起挫他锐气,倒是纷纷对他生出一股敬佩羡慕之意。
如此,不仅不再想着看他落败受挫,还忍不住将自己的一腔热血寄托在他身上。
“裴兄,我瞧着你这马一般啊,不然明日我把我的爱驹送你好了。”
上次被他救过的公鸭嗓少年一边抚着马鬃,一边认真道:
“那可是我爹从乌桓买来的良驹,你也别推辞,平日我也就骑着去郊外打点野鸡野兔玩,大材小用了,还不如送你带它上战场见见世面。”
裴照野的视线还落在远处的一老一少身上。
两人似乎在寻一处辽阔平原,预备给谢稽这几日练兵。
穿着他那身旧衣的少女纤瘦修长,立在濛濛春雾中,如一根清凌凌的春笋,在另一株老竹旁渐渐萌发。
她是真信任谢稽。
谢稽说话,她还揣着一块木牍,时不时记几笔,乖成什么样了?
裴照野收回视线,淡淡扫过那少年。
“不推辞,不过……就只有我的马一般?”
少年:?
“公主的马就不一般了?”
裴照野目光睥睨,眼尾勾着一点似有若无的笑。
“还有我身后这些精锐,我瞧着他们的扎甲也很一般啊,柳四公子,不资助一二,给大家伙换身鱼鳞甲?”
柳四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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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着他说话时若隐若现的舌尖,少年吞了口唾沫,一咬牙。
算了算了。
就当还他上次救他的恩情?
……嗯,也算是一种花钱消灾了!
两日后一早,骊珠便听人前来传话。
有不知名车队载着甲胄乘夜色前来,其中两匹乌桓良驹,还有三百多副鱼鳞甲,说是赠给裴将军的。
骊珠之前就听裴照野提过,因此并不意外。
只是见那两匹良驹一黑一白,裴照野说让她先选一匹,闲时他教她骑马。
骊珠喜欢白马的雪色,目光却紧盯着另一匹——
这匹黑骏马一定很衬他。
覃珣正巧这一日来雁山大营,见此情形,忍不住道:
“……好一个不知名,连我都认出押送车队的车夫是柳家侍卫,那个柳四公子也不知道换个人。
骊珠顿时朝他看去。
这一次覃珣并非孤身前来。
跟随在他身边的是两个陌生亲信,一文一武,文士三十出头的模样,武者身形魁梧,目如鹰隼,颇有摄人的威势。
上次他曾说过,他会重新组建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班底,独立于父亲和二叔之外,骊珠不知道这是否是他的成效之一。
“以我的立场,无论如何都会乐于见到绛州世族与薛家离心,公主无需担心我会泄密。
覃珣以为她是在怀疑他的目的。
“我知道,你喜欢阳谋,从不屑玩什么阴谋诡计,如果连这点信任都没有,我也不会允许你进我的大营。
……她还信任他。
意识到这件事,原本平静如湖的心骤然泛起无数波澜。
骊珠示意他跟她往里走,又问:
“你吃过朝食了吗?要不要一起吃点?
这样家常的闲话,令覃珣有些恍惚,仿佛之前那些芥蒂都突然消失,两人又回到了从前在宫中时的和睦氛围。
他温然笑道:“好。
然而刚在营内空地上坐下,覃珣就被对面的少女塞了一碗米汤。
清得简直能照见人影的米汤。
覃珣垂眸看了一会儿,再抬起头,迎上一双直勾勾望着他的眼。
那双眼又大又澄澈,被这样一双眼望着,覃珣不过片刻,就敌不过似的挪开视线,无奈笑道:
“原来公主不是邀我共进朝食,是想找我要粮。
骊珠确实是这个意思。
她真不明白,覃珣怎么好意思空手来。
覃家多方下注她都忍了,但他倒是下啊。
“听闻辽郡十五县已经尽在覃将军手中,麾下将士,赏百金者有十数名,连寻常小卒,顿顿不是肉饼就是炙羊,这一仗,打得真是盆满钵满啊。
“珣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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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要是不想烧我这个冷灶,也是情理之中,反正你只需再熬十年,就能从父辈手里接过他们替你打好的局面,何必另立门户呢?”
她的语气状似平静,然而其中的咬牙切齿和阴阳怪气之意,任谁都能听出来。
覃珣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然而不远处的喧嚣声传来,正是裴照野在练兵的动静,他忽而从自己构想的幻梦中清醒过来。
她不是在对他撒娇。
裴照野首战在即,她是想给他争取多一分的保障。
那一丝柔情迅速沉寂下来。
覃珣望着她的面庞,此刻不再是看待心仪之人的目光,而是看待一位主公。
他以最严苛的标准来审视她。
“父亲和二叔老了,他们年轻时随陛下从燕都迁都雒阳,这些年光是在南雍站稳脚跟,就已经耗空了他们收复北地的野心,他们想要的局面,不是我想得到的局面。”
“陛下的威势已延伸不到国土的边缘,神女阙的军报发往边境诸城,却无人响应,粮饷不足,将领们打仗也开始掂量起值不值得,不愿意为了几个没好处的俘虏大动干戈——”
覃珣朝练兵的方向看去。
“流民军如今日夜操练,是为了去救那些俘虏对吗?”
骊珠回答:“是。”
“实不相瞒,站在情敌的角度,我希望他这一仗死在外面。”
“……?”
赶在骊珠端起面前的锅扣在他头上之前,覃珣道:
“但作为大雍的百姓,如若他能救出俘虏,得胜归来,我会倾尽全力,襄助公主。”
在来这里之前,覃珣已经探得了此次军情。
这五千流民军,要从两万敌军的营中救出俘虏,并不容易。
但倘若他们能成功,则证明公主麾下的一整套班底,上至主公,下至小卒,可以如一架经纬交错的织机,有条不紊地运转起来,与
证明给他看吧。
抛去情爱和妒忌,他是这动荡乱局中最寻常的世家子。
他与父辈有了**上的歧见,要替自己的族人择一个更光明的未来。
覃珣想要看看,他们是否值得他压上他的前途,他的理想,他的身家性命。
骊珠迎上他温和中带着决意的目光。
那一掠而过的锋芒,不知为何,竟让骊珠一时晃神,觉得在某一瞬像是与裴照野重合。
明明生得并不相似。
“……他会赢的。”
骊珠微抬下颌,目光决然:
“但到那时,必定会有更多的人**到我的麾下,覃玉晖,覃家仍然掌控在你父亲和二叔手中,你又有多少资源能够作为投靠我的筹码?”
他徐徐露出一个浅淡笑容,又变回了骊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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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熟悉的样子。
“公主想到对绛州那些贵女的嫁妆下手怎么忘了家族亦替我准备了一份足矣迎娶公主的聘礼?”
“只是这份聘礼从前是为我迎回一位覃家妇而这一次是为了替覃家迎回一位明主。”
骊珠默默咀嚼着这二者的差距。
即便她并无覃珣所想的那种野心在听到这番话的一瞬心中仍然骤生一种莫名的激荡。
然而激荡刚起下一刻压在肩头的分量便令她浑身一沉。
好重。
她的肩上何时有了这么重的分量?
什么覃家的明主?
她何时说过要做这个明主?
在看到这背后的权利之前骊珠先看到了无数人的性命。
这些人黑压压地站在她背后全都压在她的肩上压得她连回头看一眼都不敢。
骊珠的第一反应就是——
她不要挑这个大梁她没有这个能力她做不到。
“——我当是谁这么大的手笔原来是覃家的公子哥。”
背后蓦然响起一个令骊珠毛骨悚然的声音她浑身一僵。
他什么时候来的?
裴照野在骊珠身侧站定。
两人的个头差不多高左右峙立两座山似的将她挤在中间骊珠那点气势渺小得一下子就被吞没。
覃珣早就瞧见了裴照野的身影此刻面色如水平静道:
“大手笔谈不上想要尚公主这不是最起码的吗?”
“听闻裴将军与公主已私定终生
骊珠立刻道:“有啊有啊你别胡说两座盐池的钱都充作军费谁说他没给!”
裴照野:“开开眼界办不到但可以给你开开胸膛。”
“……你也别胡说练你的兵去吧。”
四目相对无数暗流在此刻碰撞裴照野眼中的笑意如薄冰冰层底下全都是刺骨的杀意。
适才的对话他听得一清二楚。
覃珣的心情何尝不是他的心情?
他的感情在催促他将这个曾与骊珠做过夫妻的弟弟挫骨扬灰。
但理智却拴住他告诉他他的公主需要这样的人。
她要走的那条路那样困难又艰险这样的踏脚石越多她的路才会越轻松。
裴照野笑了下。
手在覃珣的肩头不轻不重地拍了拍。
“希望你的钱足够多够买你的命否则等我咬下胡蛮子的肉下一个就是你了。”
覃珣的肩不堪重负地颤了颤他微拧眉头挡开他的手道:
“不够买我的命但够给公主打一条拴着你的狗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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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等勒紧你脖子的时候你会知道的。”
裴照野只是笑笑容疏朗而邪性令人不寒而栗。
覃珣直到下午方才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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