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像一头挣脱了束缚的钢铁巨兽,喘息着,轰鸣着,开始加速。沉重的车轮与铁轨撞击,发出规律而冰冷的“哐当、哐当”声,这声音不再是送别的鼓点,而是将他与过往一切无情撕裂的铡刀。
张建设被人流裹挟着,挤在靠近车门的过道里,几乎无法动弹。他费力地扭过头,脸颊死死抵在冰冷、布满污痕和湿气的车窗玻璃上,那刺骨的凉意穿透皮肤,直抵他混乱的大脑。玻璃很脏,外面还挂着煤灰和水珠,让站台的景象扭曲、模糊,如同一个正在崩塌的噩梦。
他看见妻子李桂兰的身影,在弥漫的白色蒸汽和人群中,像一个迷失的魂魄,徒劳地追着加速的火车跑了几步。她的手臂还向前伸着,维持着那个塞鸡蛋的姿势,嘴巴张合,似乎在呼喊什么,但声音完全被车轮的轰鸣吞没。她的头发在奔跑中彻底散乱,脸上湿漉漉一片,分不清是汗水、泪水还是蒸汽。随即,她和女儿相拥的身影,在视野里迅速缩小,变成了两个模糊的、颤抖的黑点。
站台上其他的送行者也开始后退,王婶那略显臃肿的身影在其中显得格外刺眼。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挥手或抹泪,只是抱着胳膊站在那里,嘴角似乎还挂着一丝未来得及收起的、看戏般的冷笑,隔着肮脏的车窗和距离,那表情模糊却锐利,像一根毒刺,扎在张建设的心上。
就在站台即将彻底消失在视线尽头的刹那,他看到妻子李桂兰猛地蹲下身,紧紧抱住了女儿,将脸埋在了女儿弱小的肩头,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那是一个彻底崩溃的、绝望的姿态。
视野骤然开阔,取而代之的是飞速后退的、灰败的厂区景象:锈迹斑斑的管道、废弃的厂房、枯黄的杂草……这些他曾奋斗了大半生、视为家园和荣耀的风景,此刻正被火车毫不留情地抛弃在身后。
他用那只空着的手(另一只紧紧攥着装有红鸡蛋的手帕包),颤抖着,在蒙着哈气的车窗上,用力划动。
手指划过,留下两道清晰的痕迹,他写下了四个字:
“等我回来”
字迹歪斜,却带着孤注一掷的重量。
然而,北国的严寒是残酷的。几乎就在他写完最后一个笔画,窗外的冷空气便迅速将那一小片玻璃上的热量带走,刚刚还清晰的笔迹边缘开始模糊、凝结,白色的水汽重新覆盖上来,字迹扭曲、变形,最终,彻底消失。只留下一片冰冷的、模糊的湿痕,像一声未来得及发出便已冻结的叹息。
“等我回来”这四个字,甚至没能完整地留存超过十秒钟。这徒劳的举动,像极了他们此刻的命运——承诺如此脆弱,轻易就被现实的严寒冻结、抹去。
车窗内,是另一个令人窒息的世界。
硬座车厢里,人满为患,空气污浊得几乎能拧出水来。汗味、脚臭味、泡面的油腻味、劣质烟草的呛人气味,还有婴儿身上的奶腥味……各种气味混合在一起,发酵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沉闷的热浪。座位上挤满了人,过道里也蹲着、坐着、靠着人,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行李架上塞满了鼓鼓囊囊的编织袋,有些甚至溢出来,悬在坐车人的头顶,摇摇欲坠。
张建设好不容易在靠近厕所的过道角落,找了个勉强能放下行李、可以倚靠的地方。厕所门不时开合,带出更浓重的异味。他蜷缩在那里,紧紧抱着自己的帆布包,仿佛那是他唯一的依靠。
对面座位上,一个穿着廉价西装、头发梳得油亮的年轻男人,正旁若无人地哼唱着当时流行的歌曲《外面的世界》,调子跑得厉害,却带着一种盲目的憧憬: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
这歌声,像一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张建设敏感的神经。精彩?他看不到。他只觉得前路茫茫,充满了“无奈”和未知的恐惧。他闭上眼,想隔绝这声音,脑海里却反复回放着妻子绝望奔跑的身影,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喊,以及王婶那冰冷的讥笑。
他悄悄低下头,把脸埋进臂弯里,肩膀微微耸动。车厢里噪音巨大,掩盖了他压抑的、几乎听不见的哽咽。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滚烫的、屈辱的、混杂着无尽担忧和离愁的泪水,正无声地汹涌而出,浸湿了他粗糙的衣袖。
火车呼啸着,载着一车厢的梦想、无奈、汗水和眼泪,义无反顾地驶向那个传说中充满机遇与风险的南方。车窗内外,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也是同一个时代背景下,无数卑微生命被迫迁徙、挣扎求存的、冰冷而真实的缩影。
经过几十个小时车轮与铁轨近乎麻木的反复撞击,当火车最终嘶哑着喷出最后一口疲惫的蒸汽,瘫倒在东莞某个灰扑扑的站台时,张建设感觉自己全身的骨头都像被拆散重组过,每一处关节都发出酸涩的呻吟。他背着那个与周遭格格不入的、鼓鼓囊囊的北方行囊,被人流裹挟着,踉跄地踏上了南方的土地。
一股黏稠、湿热的,混杂着陌生植物腥气、工业废气、汽车尾气和大量人口聚集所特有的浑浊气息的热浪,瞬间包裹了他,让他几乎窒息。这与北国那种干冷、凛冽,带着煤烟和黑土味道的空气截然不同,仿佛一步踏入了另一个维度。
举目四望,他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这里没有北春市那种天高地阔的苍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疯狂的挤压感。视线所及,密密麻麻、高低错落的厂房像一片望不到边的、灰白色的水泥森林,无数扇窗户在亚热带灼热的阳光下反射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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