辘辘车轮止息,阿浊被阮抑拽下马车,先前宣泄般的歇斯底里已耗空了少年最后一点气力,奈何眼前人病得那般厉害,滚烫的手却怎么也挣脱不掉。
淮安伯府鎏金色的匾额在他眼前匆匆晃过,他踉跄着被阮抑拖着走,恍惚间后知后觉此地是何处,心中先生起的是茫然的惧意。
他与娘亲连活着都已精疲力尽,报恩之事分明日日悬在心上 ,却直到此刻才知伯府竟那般大,便是朱门上的一只金漆兽环都足以他数年不知饥馑。
他又能拿什么来偿呢?
阿浊挣扎的力气小了,心绪几番起落叫他脑中混沌不堪,不知不觉想得全是阮抑。
一会是他懒倦的讽笑,一会又是他凶狠的巴掌。
还有那枚摔得粉碎的玉佩。
他年纪尚轻,再如何努力端得一副君子模样,也修不出不以物喜的心性。
他被阮抑洞察得一干二净,可除了一张相似的脸,自己却连他的名姓都不知。
肆意妄为地出现,又蛮不讲理地将他按部就班的规划撕得粉碎。
连那些阴沉沉的话如今看来都未卜先知,他见到了高门,却只觉渺小不堪。
什么都被猜透了,他讨厌死这个人了。
嘈杂声渐起,将阿浊浮沉心绪拽出,他走马观花地瞧见数不清的侍从与婢女半跪下来行礼,终于意识到什么,盯着眼前清瘦脊背不可思议地瞪圆了眼。
他这一路揣测许多,天底下何来巧合,一张相似的脸背后的血脉相连,许才是他在街巷里得贵人青眼的原因。
可却如何也猜不到阮抑竟是淮安伯世子。
为何他娘从未说起过?
少年拨云见雾,心中困惑却愈多。
许多事愈发说不通。
他只是想来伯府报恩,阮抑却说他是在找死。
这话怎么都不该是享尽富贵的伯府世子该说的。
此处是生养他的地方,是他的家,却被当做了什么龙潭虎穴。
本该荒唐,可那样的愤怒,怎么都做不得假。
春风到了此处都缓和起来,然不知缘由的惧意一点一滴地刺入少年的骨髓,冷得他反而抓紧了阮抑的手。
他目光茫然地游弋着,在一片花团锦簇中看见一截惨白的人腿从草席中露出来,随着板车一摇一摆,眨眼便消失在伯府之中。
谁也不曾回头看。
“阿郎,外头风大,去这般久怎么不多穿些?”
极为轻柔的声音自院落中响起,阿浊鼻尖飘来一抹幽幽佛香,一道针脚细密的披风搭上阮抑的肩膀,眉目宁静的妇人正替人仔细地抚去肩上落雪。
少年一瞬呆愣,在阮抑身后盯着妇人熟悉的眉眼,又如梦初醒地垂下头。
和娘亲好像。
阮抑喉间滚出一点冷笑。
一路上都快将他的后背盯穿了,蠢东西。
怎么就不长记性呢?
看来还不够疼。
他挡开伯府夫人的手,极近嫌弃地将披风解开扔在地上,连虚与委蛇都懒得有,手腕一转就把身后的少年拽出来。
他滚热的身体紧贴着阿浊,连对方后撤的退路都斩断。
“阿娘,”阮抑慢吞吞地将手搭在阿浊的肩膀上,稍一弯腰两张不同又相似的脸便凑在一处,“您不是早就接到消息了么?如何,有您想的那般像么?”
伯府夫人目光凝滞,张了张口,似有什么要脱口而出,她眼中有一瞬的尖利与惊疑,却又在抬起时红了眼眶,露出恰到好处的哀愁,对阮抑的不敬没有分毫埋怨。
“我知晓你带回来的是姐姐的孩子,只是不曾料到都已这么大了。如今你孤身来伯府,想来姐姐已经……”
她拨了拨佛珠无声念了几句佛经,才弯腰摊开柔软的掌心。
“恩怨皆是从前事,你娘的性子定是让你来报恩的。不必执着,孩子,让我好好瞧瞧你,日后便在伯府住下罢。”
阿浊望着那满目温和,沉默地立于原地。
他脑中有根弦无声绷紧了,许是因为阮抑的话,许是因为那具无名尸首。
他只是稚嫩,却并不愚钝。
无数怪异的细微节点连作线,微末的血脉之情早就消失得无声无息,留下的只有草木皆兵。
那是一双会吃人的眼睛,笑是假的,如同这春光明媚的宅院一般,内里是冷的。
若当真触景生情,他与娘亲从一开始便不必困顿。
妇人得不到回应,失落地叹了口气,她亲手将托盘上的汤药端起,走至阿浊身前。
“好罢,既要还恩,那便帮姨母一个忙——劝劝阿抑,他身子差,又总不爱吃药,你去喂一喂他,许是就愿喝了。”
雾气袅袅的汤药正温,倒映出阿浊紧抿的唇角,他在温声细语中不受控地僵直。
庭院里一切都静了,所有人都沉默地凝视着他。
“不必如此紧张,不过是些驱寒的汤药,”仿佛是为了安慰被吓坏了的孩子,妇人拿起汤勺在嘴边抿了口,“本也是给你备了,阿抑若不喝,你便拿来散散寒气,如此也不至于浪费了上好的药材。”
……这算什么?
街巷里的孩童都懂借恩情发泄自己的恶意,偏偏到淮安伯府就成了什么都不图的圣人?
这汤药那般普通,为何非要让阮抑来喝,又为何非要他喂?
他姨母手里端着的当真是补药么?
那截浮肿的腿好似又在眼前晃了,阿浊脑中乱做一团,他欲后退,却被一只手强硬地抵住肩膀动弹不得,少年连目光都无处可去,只能死死地瞪着面前那只颜色漂亮的瓷碗。
便是伯府夫人亲口试药,他也不信她。
可不该是这样的。
他不是没有见过那些达官显贵,昔日在城南的草棚中,他排着队去领一碗薄粥,每日都有陌生的贵人站在一侧,连眉梢都不忍地垂下,唉声叹气间挥挥手又拨出二两银子。
未见多少真心,至少碗里的粥是甜的。
如今他血浓于水的姨母同样面目和善,端来的却是见血封喉的毒药,逼着他作刽子手。
是他知晓了什么,还是他做错了什么,不过才见了第一面,便要被血亲如此对待?
阿浊平生头一次被吓得六神无主,待妇人再唤自己时,才觉手心一片滚烫。
自己不知何时握住了阮抑的手,指甲近乎求救般地紧紧掐住手腕,他看不见对方的脸,可身后垂下的那只手却始终不曾抽回。
他才惊觉,这种时候他愿信的竟也只有阮抑。
那个他最讨厌的人。
他慌乱地松开手,指腹残留的是皮肉凹陷的触感,阿浊摩挲着指尖,便没来由地慢慢平静下来,他的手仍有些发抖,却将药碗端得极稳。
他那时没听阮抑的话,这就该是他的劫数,不该拖累别人。
不过是一条命,他还便是。
阿浊闭上眼,他毫不犹豫地仰头吞咽着苦涩的药汁,喝得那般急,颤动眼睫却仍抑制不住地凝出一颗泪珠。
苦得要命,每一口咽下都欲呕,他忍耐着咽至第三口,手中却蓦地一空,身体比意识更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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