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苏己站在三层楼上观望,直到人群渐渐散开,才等回蕲降白。
少年一回来便吩咐人:“马上收回封锁山林的人,让他们即刻搜查寺庙里的人!”
“怎么?”
蕲降白看他一眼,眉目炯炯,似是终于来了精神:“我们被骗了,那假僧没跑。他还在寺里。”
盛苏己一愣。
少年勾唇:“那串脚印确实有去无回,但是再踩过一遍呢。”盛苏己一凛:“你是说。”蕲降白简直气笑:
“没错,他倒着又走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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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素从戒台回来,司马晏晞的庭院正中放着圆桌与石凳,旁边站了数十名婢女。
四个着碧青上衣的一等丫鬟立在前侧,余下全是与她一般的二等,埋首兢兢立于其后。
司马晏晞坐在其中,眼神不温不凉,落过来。
她很是面无表情。
四下里一片寂静。
衣素走过来,垂首看着地上的石籽儿。
片刻后,她低着脸,无声跪下。
想起司马晏晞上一句对她说的话还是,“为我理发”。
对方披着暖白狐裘大衣,映得人温玉般珠色天香,揣紫檀雕梅手炉,从始至终一言不发。
二等丫鬟都严格依着府里规矩着紫褐重色夹袄,放眼过去,一片灰扑扑的。
雲儿几乎是在她进来第一时间就横眉冷眼扫过去,那神态七分恼恨三分笃定她将完的决然。
每每见她这副样子,真恨不得……
明明都是一样的衣服,一样老气横秋的颜色,凭什么她穿起来不但没被影响得灰头土脸的,那深重的颜料反而把原本的肤色映得更明显了!
说实话,衣素突然觉得,她和司马晏晞的关系变得很微妙。
其实她是想亲近她的。最开始自然是为了方便行使任务,但后来后来,慢慢就觉得,除了有时行事些许极端。
这个人好像也很不错。
她是一朵养在温室里金贵的花,是上流人物,除去小女生的那点嫉妒和娇蛮,其实都没做错什么。
紫棠就是这时候急急回来报的:“小姐,方才国公府的短昼侍人让我传话,说府内下人曾无意撞见咱们阁内雲儿和那沙弥似乎有些交情,特意来提醒小姐,勿遭了歹人陷害。小姐……”
珠玉姣好的女子,听罢后片刻,眼睫抖了抖。
院内再度一片安静。
过了不知多久,石桌旁的人早已离开,院中只剩下侍女。
衣素跪在地上,紫棠在一旁着急。
她还原以为衣素只是为了邯郸才那样做,这下看来,国公府的传话是另有隐情,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过这话倒来的及时,她再回禀晚点,真不敢想后果。“小姐那样子铁定是不罚你了啊,你还跪着做甚,快起来。”
衣素淡淡地想,是么,那她肯定没看到,司马晏晞临走前,那朝着自己目光复杂的一瞥。
然而门一开,一道刺楞楞的视线令她不容忽视。
雲儿站在门前,一直在抖。
她方才领命,因为办事不利落了把柄,被罚俸。
衣素没回头,不禁蹙眉。
她那样看着她,她突然就不想跪了。
紫棠见她起身,道:“话说,我还是第一次听这样贵府的人喊我姑娘……”衣素不以为意,第一次见面认错人的时候,她就已经察觉到这件事了。
可是,方才的事情也说了。他们轻飘飘一句话,一个动作,就揭过了她身上的责任。
自然有一天也能如同碾死蚂蚁碾死自己。
衣素无力笑了一下。对于这样的人来说,宝马香车,宫廷奇珍,称呼丫鬟为姑娘,或不过也是随口一句话的事,用来标榜他们的涵养。
所谓云泥之别不过如此。
站在门前的雲儿无声惨笑一下。她十岁那年就在司马府卖命,七年好不容易从大院混进铜雀阁,再从杂院进内院,成了二等丫鬟,她当时可是在三等待了足足五年!凭什么这个人一开始便进了铜雀阁,凭什么短短两三天就与她平起平坐,她使了什么手段让这么高傲的小姐都另眼相看。
她做的事明明全都依着小姐,为什么该罚的人没罚,为什么最后反倒是她。
这个月的俸禄没了,她可以不添新衣,父亲那边却没银子给了。
她眼底发红。
当初利诱那沙弥时,小姐给了她两个鸡卵。
可她当年就是为了两个救爹命的鸡卵,把自己卖给了司马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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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想到这点,实则是有人无意帮了忙。”他道,“对方聪明才智难得,”轻轻摩挲着右手的玉扳。这是常骑射之人所戴位置,凹槽向外勾弦,避免释弓时勒伤。
可盛苏己知道他早就“不能”骑射了。
他突然笑道:“我觉得吧,事成之后,总也不能恩将仇报。”
“灭口总归太难看,对方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
空气里安静了一瞬。
盛苏己一笑,顺着说了个诚恳建议:“嗯。若实在不放心,或许我们可以以利诱之,比如,给她赎身?”
蕲降白搭着眼皮看他。
盛苏己有些莫名:“少公子若觉得不妥,大可弃之。”他笑笑,“毕竟嘛,这事原本就是您自个说了算。”
这语气……可真就有些阴阳怪气。
双方又安静片刻。
眼前人蓦地从喉里滚出一道“呵”的笑音来,道:“盛大人别忘了,当初是谁把你从越州房氏一族带回来。”男子面容尚为年轻,敲着桌面的动作却透着一股笑里藏刀的深意,“又是谁,授你诗书助你备科考,让你如愿以偿入了大学士的眼,做了他的门客。”
这话有危险意味,盛苏己顿了顿,笑道:“自然。也只有做了门客,才能做你在朝中的眼线。”
蕲降白笑了笑。盛苏己乃他姨娘房夫人丈夫的外生子,房桃长于乡野,妥妥的民家妇女,性子在邻里乡间都是出了名的泼辣豪横,丈夫在外搞大了别人肚子,三妻四妾本是再寻常不过,遑论管束松散的乡野,然而他姨娘就是个犟种,且受不得一点憋屈,扇了那男人一巴掌便豪性和离,临走时还在插足女子房前泼了整盆狗血,后来便独居至今。
这个外生子她自然不知,熟料被蕲降白挖了过来。他爱重姨娘,怕她那夫家心生歹念暗中对她不利,派人去越州打探过一番,谁知恶人有恶报一对夫妻早死,只留下了个儿子。盛苏己被一说书鳏居老先生收留,于那一带游走四说,出身贫寒却为人不凡,有点政见和抱负,他私以为后代与父母恩怨无关,且任人唯贤,便用了他。
蕲降白岔开了话题,“薛沈之为何穿着官服便急急赶来,我说呢,”他冷笑道,“看来是收到了消息啊。”
“我们要赶在他们前面找到那人。”
……
蕲降白离开房间,众子弟皆在庙内写祈福红带,挂在大雄宝殿前最大的那棵福树上。这是城西寺最后一日的贯例。
临走前蕲降白把抄经纸按在短昼身上:“去查,”他冷笑一声,“这到底是哪里的,哪个时候的字。”
他下楼去,盛苏己从门内出来,问短昼他方才吩咐什么。短昼答完,盛苏己:“罪犯被挖光家底的待遇,什么时候也挂一个女子头上了。”
短昼也发愁,他也不知道怎么去查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往日有些大胆的千金小姐跟踪或行事诡异,蕲降白也不管不顾,没动过什么让他去探查清除隐患的心思。
至于那些偷鸡摸狗的官场之人,好说,蕲兵卫话都紧嘴也密,训练有素,随便派个人都行,但他这次可能要自己跑一趟。
盛苏己奇奇怪怪,又说了一句他一向懒管闲事儿,那点耐心全耗在逼供罪人上了。短昼在心里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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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福语写在红色薄笺片上,红丝绸系着悬挂在钟形金属铃体内的小铃铛上,铃铛又被长线栓着,可以系在树枝分桠上。清风徐来,泠泠作响,助佛祖听到众生心愿。笺纸背面一缕是烫金行云流水般一个草书“福”字,由寺内统一发放。
黄昏时刻雪下大了,宝殿内烛火高烧,主子们讨论激烈,互献名句诗赋,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千金小姐们咿呀言笑,写的无非是女红,诗书,情爱,除了何家人写一些生意兴隆财源广进,何果是黎元裹腹人寿年丰,路不拾遗四海升平,诗安郡主写的受天之祜充闾之庆,紫棠说这是祝福家门福泽绵长,门第洪祚。
除却主子这边,丫鬟仆妇随从们也可以写可以挂,自然乱作一团。
衣素其实好奇司马晏晞,却先见着了谭温书的。倒怪:笼鸟自由,还我无拘天。
司马正阳帮她挂了去。
司马晏晞也写好了,一看不少:“椿萱并茂,棠棣同馨,兰桂齐芳。阖家永圆满。”
没了。
司马正阳拿过来,给她系在上面。
红笺纸在风中摇曳,字很漂亮。
衣素回过头来,看着手里空白的祈福片,突然有些不是滋味。
紫棠听她问,就告诉她那几个字怎么写。同时有点可怜她,自己入府久了跟着姑姑嬷嬷识字,衣素什么也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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蕲降白本来是打算去的,结果看见他姨娘似乎在那里气势冲冲围堵……
——于是众人这边得知,他身子乏力有些不适,房中休息。
房夫人却是直接杀进了门里。
房桃是乡野女子,因着这远房亲戚攀上皇家这么高的门,年轻那会儿一时高兴得不得了,整整有半年每日都换不同的翡翠头面和云锦织物,坐在豪贵马车里绕着长安城走上个三圈。她爱金银钱帛爱得紧,纵使府库内珠钗钏环供过于求,她还是改不了年轻时候防前夫的小心思,精挑细选拣了最宝贵的几件锁在只有手大的箱笼里藏了个蕲降白都不知道的地方,每日都要背着人去查探一番。她又爱慕虚荣,巴望着和京城里的这些官妻贵妇交际又傲着头不肯真说,非要别人阿谀奉承着先过来低了头开口,她才施舍几个不屑眼神,然后把对方当做炫耀工具,言语中满是飞上枝头的得意,一点都不遮掩。又特爱八卦碎嘴,却不谈小姐妇人,只谈哪家公子哥儿婚前水性杨花逛窑子,啧啧咂咂就是一顿尖酸刻薄的痛斥,尽管如此,不止官家子弟,世家小姐们都有些怕她,怕被她逮着说风凉话或训骂,总而言之,精明,势力,苛刻的妇人,偏生是麻雀插了孔雀羽,摇身一变成金鸟的尊贵。
不过她倒真有刻薄资本,国公爷虽是远方的表姐夫却是认了她还允她入了府的呢,两个外甥一个比一个俊,遑论蕲降白待她极好极尊重。国公府人丁稀薄,就住了两代三男,她为妇人,怎不知这空大宅邸何其尊荣,外面小娘子千金们都挤着头想往里进呢!
说来也是,表姐和自己母氏在越州一带,国公夫人领着幼年的小儿子回过老家,外甥小小模样便有粉雕玉砌的金贵气儿,一路把越州的人都惊引了目光不说,小外甥生性顽劣爱生事,到处跑和捣蛋玩儿,在越州无意救了个险些被马撞死的小女孩儿。
蕲降白回来后才告诉她和表姐的,本来事儿过去也就算了,偏后来无意中有道士给他算了一卦,说这是前世孽缘来世相见,这是他们国公府今后的尊夫人,享无上尊荣,他若是不娶了这女子,就要遭大麻烦了!
房桃把蕲降白搂在怀里,用白腻腻的手抹着他脸蛋,另只手扶了满头珠翠急急问:“你说我外甥要怎样?!”
道士捋着花白长胡:“你外甥倒是没事。”
房桃当即长指要戳死他两眼,指着外面骂他滚,道士一拍桌案,喝声:“但那女童若是嫁不了,可就要死了!”
实在谬论。
两个女子本都不信,奈何后来春游秋游着去寺庙上香礼佛,算出的签都这么讲!房桃就急了,那女童事小,平白折煞了这国公爷儿子的命气可是大事儿!尤其是蕲降白行弱冠礼这两年,在越州铺天盖地给人搜罗当年的女童。
此刻房夫人坐在案前,眯着眼厉声说你给我坐好。
房夫人精明又有些刻薄,尖着声调,喋喋不休地拍着矮几:“我都把人给你带到跟前来了,你怎么还是这一副样子!我不管,你跟着一起去祈个福,是能断了条胳膊还是缺了条腿儿!”
蕲降白浑身软骨头一样,真是没了法子:“姨娘,这都过去多少年了,那道士指定是唬人。你们之前算的卦,不过也都是有人听闻了此事算计国公府,给你们下套!”
房桃气得跳脚:“嘿,兔崽子!谁逼的,谁押着你去救人了你说说!是谁自己招惹的事儿!”
蕲降白耳朵要聋了,不住地揉着紧蜷的眉心。
拜托,他小时候都救过多少人了。
他早就记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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