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着周鸷投来疑问的眼神,娄山雨扬着下巴说道,“当皇帝有什么意思?我还是喜欢东跑西跑,”
她略作思忖,“若能征战沙场,封疆报国,定是极好的。若真是入朝为官,则进刑部,查以辨善恶,申以平冤屈,想来也快意。”
说完她便想发笑。
此时此地,此人此景,不过是一女子领着不足千人揭竿起义,在田间地头和情郎做痴梦,说昏话。
明日甚至生死难料,怎可妄图大话来日?
怎知周鸷手掌微微收紧以示回应,像是听进去了。
手心传来那点温度那点力量,娄山雨一怔,心中像是飘过了一阵洒洒暖阳,一朵柔柔白云。
“还是你教得好。”娄山雨垂下眼帘,她仍然不擅长直面赞许。那句“覆水难收”像是当头棒喝,如果没有这一句,她早晚也会半途而废,临阵脱逃。
“心软不是坏事。”周鸷像是看穿她的心思,“败者心软被骂妇人之仁,胜者心软便称作慈悲。我的寥寥数语微不足微,是你有灵气,有心气,有胆气。”
向来以口齿伶俐自居,面对着乡民也能侃侃而谈的娄山雨,此时竟然哑巴了。
抓耳挠腮半天,她抬起来双臂。
乌鸦和百灵停下了马蹄,两匹马头颅相抵。
耳鬓厮磨。
回到娄家小院时,已是更深露重。
周鸷抱着酣睡在怀的娄山雨,进了院子,谁料老娄并未睡去,一人孤零零地坐在门阶上,旱烟一明一灭。
四目相接的刹那,空中好似爆出噼里啪啦的火花。仰视的那人满脸嫌恶,俯视的那人不动声色。
周鸷抬腿迈进屋中,衣袂翩翩。
自是服侍一翻娄山雨,方才出来。
摄政王也没架子,和老娄挤在门阶上一坐。他坐下腰板挺直,宽肩舒展,依旧是玉树模样,反观老娄,却如萎草一般。
一口白烟呼出,老娄斜着眼炫耀,“看什么看?这是山雨给我拿的。”
俗话说老小孩,老小孩,老娄未老先成小孩。
他又嘟囔道,“山雨不让我在屋里抽烟,我才出来了。”
周鸷依旧是好脸色,但也不说话,不动如山,眉眼勾勒出耐人寻味的弧度。
他起身而去,老娄一通炫耀好似被仍在地上,哑了火。
不肖片刻,周鸷回来,手中提着几壶“醉太白”递给老娄。老娄愣了,眼底翻涌出莫名的情绪,待周鸷的手在空中悬了一会儿,老娄方接过酒壶。
盖子掀开,酒香争相恐后地蔓延出来,烈性醉人。
眼中好似泛着泪光,老娄用力抹了一把脸,吸了吸鼻子,说你也来一壶,算是敬老裴他们。
六年了,他们那边儿,比咱们这边热闹。
周鸷没接酒壶,只道,戒了,早就戒了。
啪嚓——
酒壶崩裂,酒香炸开,在院子中四溢。
“你现在戒了,当初呢,当初你咋干嘛?你但凡替他们说一句话呢?”
是周鸷自己找不痛快,昨夜见到那样的娄山雨,说不惊艳是骗人的,但是惊艳之余,那点陈年旧梦便在脑中乱舞,若是今日不和老娄聊开那件事。
怕是要疯。
老娄面颊泛红,一手拳头紧握,一手直指周鸷,“那奏折明明白白是《谏栘王代政疏》,不是讽太后干政,也不是刺外戚贪权”
“你周鸷但凡当时在!但凡为他们说一句话呢?”
周鸷眼底泛红,深吸一口气,半响,沉声道,“不是我,是他们。”
老娄没懂他的意思,狐疑地瞪着他。
周鸷的声音在夜间显得有些冷,很低沉,很压抑。
“当年是我年少不懂事,也是我常游于花街酒巷,寻欢作乐。但那日前夜……”他阖上眼,又睁开,“是老裴他们约的我,他们几人轮番劝酒,将我灌得酩酊大醉。”
不忍卒说。
之后的事情他也不必再说,二人都知道。
第二日,十六言官集体上书进谏,太后一怒之下,血染长廷。而奏折里的主人公栘王却不在朝堂,不论十六言官是死是生,是冤是直,都和周鸷无关,太后根本没法给周鸷定“结交党羽”的罪名。
许是他们十六人早早便预料到有去无回,而周鸷是他们唯一的希望,他们拼了自己的死,也要护住周鸷的活。
何其壮怀悲烈,何其敦敦温情?
从那之后周鸷滴酒不沾。
老娄抽烟呛了一下,一阵急促咳嗽,咳嗽得他嗓子哑了。
良久,只听夜色之间一阵悲戚。
哭声从呜咽到低嚎,老娄放声大哭,像变回了婴孩。
其实周鸷还有未尽之言。
他曾倾尽人手去寻十六言官活下来的家眷,有幸寻得几位,与之闲聊时,那人曾说。
“听说他们本想把上书一事告诉老娄,老娄出身簪缨世家,分量肯定比他们几个要重一些。”
“只是后来想想,算了吧,尽管说多个人多一份力,但是少个人少一份舍生。”
但周鸷无意将这话告诉老娄,自己承受了多年的后悔,知道这滋味并不好受,何苦让老娄再经受这一遭?
许是太过沉重,周鸷心里那点儿不痛快减轻了不少。
忽然,那个小孩的身影在心里灵巧地转了一圈,周鸷无奈发现,那点不痛快立即如附骨之疽,立即又回来了。
得,没用。
不道义地徒留老娄独自哀伤,周鸷进了屋子。
娄家占地其实不小。听说上一位人家本是村中富户,但惹了道上之人,糟了灭门惨案,这房子就留下来无人敢住了。当时老娄领着一帮孩子无敌落脚,哪管吉凶,直接举家搬了进来,强占他宅。
前些日子雷家老大领着几个壮汉一收拾,可谓是“有模有样”,还特地给娄山雨留出了一间很小的厢房,供她一人休息。
周鸷轻手轻脚地进了厢房,娄山雨背对着他蜷卧在床,周鸷抬手轻抚她的脸颊。
一阵冰凉——
一手的泪水。
从那句“戒酒”起,她便蹲在门扉后边。一墙之隔,她搂着腿上一把骨几斤肉,枕在嶙峋的膝盖上,眼泪从眼窝淌到下颌,啪嗒啪嗒掉在地上。
周鸷一声喂叹。
二人抵足而眠。
两颗心相距不足一尺,一方跳动都能引起对方的共振,分享着大差不差的暖意。
却像是死命把彼此往外推,令行禁止。
翌日清晨。
娄家聚集了乌拉拉一大帮人,白投林取了点干粮就往练武场走,白家老母歇在床上。原先是娄山雨和冬雨操持着一家老幼的吃食,如今周鸷到了,竟早早起来进了厨房,挽起袖子熟练地忙碌起来。
君子远庖厨。周鸷其人的形象,离娄山雨第一眼见他得出的“贵”人判定,愈来愈相去甚远。
一盆掺着红枣的粟米粥热气腾腾,八九张黄澄澄的黍米面蒸饼躺在盘子里,淋了麻油的凉拌黄瓜和清炒的豆干摆成几碟,还有五六枚咸鸭蛋,筷子一戳,滋滋冒出红油。
一家老少十来个人,上上下下散落在正厅各处端着碗吃饭,孩子们大口大口吃得极香。
娄山雨吃饭囫囵不挑,做饭潦草将就,秉持的原则从来就是——能吃就行,冬雨到底年岁小力气薄,做饭到底是勉强。
周鸷和娄山雨坐在桌子旁,规规矩矩用餐,娄山雨向来吃饭快,周鸷看在眼底,垂眼道了句细嚼慢咽。娄山雨手上的动作凝滞了一下,抬眼看向对面坐着的冬雨和轩窗。
冬雨和轩窗像两只鹌鹑一样兀自低头吃饭。
旋即,娄山雨低头继续吃饭,吃得明显比原先沉稳了许多,只是没有分给周鸷半个眼神。
冬雨看着两个人有来有回,默契又古怪。
原先在家里,娄山雨没少和冬雨说过周鸷这人就是个大尾巴狼,冬雨现在瞧着两人。
明明是大尾巴狼带着小尾巴狼!
老娄昨日明显有意赶周鸷走,今早不知是如何转了性,端着一碗粥坐在门阶上呼噜呼噜地喝,竟然悄默声不言语了。
反观周鸷也泰然自若,没有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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