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啪嗒,没有征兆,雨下了起来。
干干净净的土地上,显现出几个深色的圆点,下雨的气息湿潮潮地泛上来,不难闻。
老娄不敢瞅冬雨,只得定定地垂着头,看地面一点一点被全部打湿,变了颜色。
冬雨站了起来,老娄抬头却看不清她的神情。
“自始至终,我没有支持过阿姐。”轻飘飘的声音从老娄头顶传来,这声音不再稚嫩,反而有点像是娄山雨说出来的话。
“我和阿姐本来都是将死之人,我们所有人的命都是从太后手里抢过来的!”
老娄心里一紧。
远处已经全黑了,天上劈下来一道明晃晃的闪电,白光扎人眼。
“包括娄家后面埋着的小孩……”
轰隆隆的雷声落下,惊了天地。
老娄瞪着眼睛,面目惊恐。
冬雨终于舍得分给老娄一个眼神,这眼神很平静,平静得骇人,平静得悲凉,“阿叔,我只是想和阿姐踏踏实实地活着,怎么……这么难啊?”
不知道什么回答,老娄张嘴“啊”了半天。
冬雨望着远方,好像也不期望老娄可以解她的惑。
其实她无惑可解,有什么疑惑的呢?
娄山雨就是“折腾”本身,让她安分守己,踏踏实实安安生生过日子。
不可能。
老娄还没从惊讶中走出来。
纸包不住火,后院孩子尸体的事情,十六年前冤案的事情,冬雨早晚也会知道。
可他没想到的是,冬雨竟然将他们,包括娄山雨,将他们所有人瞒的团团转。
他向前伸手去够冬雨,结果捞了一手空。
冬雨抬手搓了一把暖白的脸蛋,回过头,老娄又是一惊。
只见冬雨嫣然笑出来,嗓音又像是往日那般清脆,“老娄,别担心,我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儿的,我又不是姐姐。”
心里起伏太大,老娄连点头都做不到,他怔愣地望着冬雨离去,看她又和轩窗做起活来,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良久,一滴冷汗夹杂着洗浴从老娄眼皮底下淌过,老娄不禁打了个寒颤。
冬雨不叫他“阿叔”了。
和娄山雨一样,叫他“老娄”了。
十里不同风,京城中乌云密密匝匝,憋着劲儿。
密云不雨。
这是周鸷少时出去游玩,一道士给他算的命格。
可今日对着娄山雨,忍了许久,他终于不得不唤出“山雨”二字,唤完名字,嗓子便有点哑了。
娄山雨呆愣愣地抬起头,她现在三魂六魄都是散的。
长久的疲惫,破碎的信任,每一样都像个耳光,打得十分响亮。
周鸷目光沉甸甸的,多的是一如既往的不容置哙,仔细看,竟然还有几分……
愧疚?
这目光让娄山雨心跳一滞。
她体温微凉,偎在周鸷的怀里才有几分温暖,本来凌厉的眼睛睁得圆圆的,是全无防备的姿态。
可她好像预感到,周鸷接下来的话,不是她想听的话。
“算了”,周鸷抱紧她笑着说,竟不打算再说下去,平平白白把人吊起来,却不善后。
娄山雨扬起一张小脸,跋扈地让周鸷莫要啰嗦,有话快说。
是强撑起来的倔强,周鸷看出来,他只得无奈哄道,“无关紧要的事,不说了。”
娄山雨哪里肯满足于如此糊弄敷衍,她抬起双手环住周鸷的脖子,周鸷整个人重心不稳,趔趄了一下。
可他也不怪她,只是皱眉笑着,用宽大的手掌轻轻拍打娄山雨的臀部,让怀里的小孩安分点。
倏地,周鸷眉心一紧。
一排牙印明晃晃地落在周鸷脖颈。
娄山雨眉毛一扬,瞧着很是得意。
远远跟着的下人悄悄停下脚步,懂眼色的领头再后边悄悄观望,等了一会,见王爷又稳稳前行,才跟了上去。
投来的目光依旧灼灼,周鸷终于投降,开了口。
“你若现在决定放弃,我可以保你的锦绣未来。”他这话的分量很重,无端端让娄山雨想到庙里的木鱼。
娄山雨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眨了眨,像是不懂他话里的意思。
周鸷迈进屋,安稳地将娄山雨放到贵妃榻上,湿漉漉的衣裳沾湿锦绣被褥,周鸷不动声色继续说,“你曾说你不想干了。”
娄山雨陷在柔软的卧榻之中,点点头,又摇摇头,一眼不错地盯着周鸷。
仆侍们一排排轻手轻脚的进来,带来浴桶、暖水、屏风……
周鸷停了话语,一双眸子看着娄山雨,若有所思。
没让人服侍,娄山雨让仆侍们退下,自行宽衣解带,踏入融融热水中。刚经历过白投林的叛变,又被周鸷问及放弃,此时此刻,娄山雨竟分出一缕神思,心想每次来栘王府必定要沐浴。
立于屏风之后,周鸷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远。
“不论你是想驰骋沙场,或是想入朝六部,我都可以给你开先河。”
本朝以来,对于女子的管束与前朝相比,放宽了不少,今朝太后赵瑰一跃而上,更是令不少女子纷纷投入各个行当。
求建功立业者虽少,求兴家养子者却多。
只是上阵杀敌,官拜公卿的女子,本朝到底是没有先例。
娄山雨垂下脸,那一夜说的话,周鸷都记在心里。
明明是件好事,可是……
她怎么只想笑得怎么苦呢?
她悻悻一挑眉,用双掌捧起暖水。
水哗啦啦从指缝流下,徒留那一双覆着茧、带着伤的双手。
她轻轻摆动自己的手腕,端详着自己这一双手。
她想,如果现在放弃了,这些茧、这些伤,好像就没有意义了。
是不是。
有些太可惜?
暖融融的水汽在屋子里蒸腾,馥郁芬香游曳其中,两个人的心,却都冷了。
“周鸷。”她说。
不再是调情时候叫的索远,也不是请教时笑称的先生。
而是叫他周鸷。
“如若我现在放弃了,”刚说一句话,娄山雨又忍不住轻笑,笑得分外讽刺,格外可怜。
她问,“那我是不是很对不起我自己?”
“六年前,我从风雪中逃出京城,六年来我潜心蛰伏,直至今日,我劝说乡亲起义,我组织大家劫马,我暗自规划进攻……”
“这些在你看来,难道只是求一个提携玉龙为君死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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