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凤芝躺在板车上。
朵朵白云，湛蓝天空，亮得她有些睁不开眼。
这是1999年的北京。
不像二十几年后，雾霾严重，根本看不到这么蓝的天。
梅凤芝缓了又缓，四肢麻痹，脑子空白。
人老了，接收信息的速度很慢。
她死了，又活了。
老天爷开眼，让她回到二十年前。
邻居老李和老孙正推着板车，把她往医院里送。
“凤芝突发心梗，情况这么紧急，她家那口子怎么不跟我们一起去医院啊？”
“老秦说他买了彩票就来。”
“……凤芝婆婆呢？”
“她前几天刚出院，不想又进医院沾了晦气。”
“……她家老大建国呢？”
“开公交呢，说是请假就要扣工资，有什么事等他下班再说。”
“……老大媳妇呢？”
“不在家，也不知道去哪了。”
“……老二秀兰呢？”
“睡得比猪还死，叫都叫不醒。”
“……秀兰他男人呢？”
“一样。”
“……老三建军呢？”
“跟同学在打篮球，刚刚路过叫了他，不知道怎么没跟过来。”
“……老四桂芳呢？”
“她说她一个小孩，就不去医院添乱了。”
“……这一家子真是……”
……
梅凤芝听得心寒。
她辛苦操劳五十几年，省吃俭用，含辛茹苦，养了这么一群白眼狼。
上辈子，他们在她的尸骨旁，一边嫌她这嫌她那，一边争夺她的遗产大打出手的画面还历历在目。
梅凤芝以前太傻。
她总相信一家人打断骨头还连着筋，不管他们做什么，那都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外人都夸她有福气。
婆婆长寿、丈夫老实、子女个个都在她身边尽孝，结婚了也没搬出去单过。
她也曾蒙蔽在一家团圆的幸福美满生活里。
实际上，这些都是有代价的。
婆婆是个病秧子，动不动就生病住院。
花销巨大不说，还要梅凤芝在病床前二十四小时伺候，端屎端尿。
丈夫老实到一辈子都没工作。
看似梅凤芝在家里大权在握，说一不二，其实是她丈夫从来都不管任何事，只一门心思买彩票发大财。
子女个个留在她身边，那是好吃懒做。
有梅凤芝这么个免费洗衣做饭带娃还倒贴钱的保姆，又事事都顺着他们来，谁搬走那是谁傻。
……
梅凤芝重重吐出一口浊气。
她现在看明白了，也发现曾经的自己有多不值当。
活了七十年，许多回忆此刻都如电影画面，在心头一帧帧掠过。
六十岁那年，梅凤芝她爸的那套四合院刚好赶上拆迁，分了一大笔钱。
一家人合计说要给梅凤芝好好过个六十大寿。
梅凤芝很高兴，给四个儿女平分了拆迁款，让他们去办。
结果，他们拖家带口去国外弄了个一周豪华游，甚至梅凤芝的婆婆和丈夫都去了。
留梅凤芝一个人，生日当天在家里啃馒头，连包咸菜都不能配。
理由是要留下她看家，而且她三高，吃咸菜对身体不好。
……
梅凤芝死的那一周。
正好赶上搬家，一家人住到新楼。
新楼有六层，装了电梯。
婆婆、丈夫、四个儿女一人一层。
梅凤芝本想跟丈夫一起住，他说不能坏了风水，让她把床搬到地下室杂物间。
她每天忙上忙下，打扫卫生，吃剩饭剩菜，睡在不见光不透风的地方。
半夜突发心肌梗死，谁都没有发现。
一家人陆陆续续起来，找不到饭吃，来地下室催她做饭，才看到她已经冰冷僵硬的尸体。
她死了，一家人的第一反应是怪她怎么不早点死，非要搬家后，死在新房子里，太晦气。
……
呵呵！
梅凤芝气笑了。
她爸是革命烈士，她妈是书香门第，给她留下来的房子、地皮、各类物件最后都成了这群白眼狼吸她的血！
他们舒舒服服享受着，她累死累活伺候着。
到最后，只有前来追悼她的那些亲朋好友夸她几句。
“凤芝是个好媳妇啊。”
“凤芝是个好妻子啊。”
“凤芝是个好妈妈啊。”
总之，都认为梅凤芝是个好得不能再好的人。
……好他妈的好！
梅凤芝发誓，既然天老爷开眼，让她回到二十年前。
那她这次，就要当个坏人！
绝不允许这一家人有谁比她更坏！
……
“凤芝，你醒了？！”老李和老孙说着话，低头一瞥惊呆。
“嗯，醒了。”
梅凤芝从板车坐起来，“老李，老孙，谢谢你们，我不去医院了，你们回吧。”
“别啊，你刚刚那个情况好吓人。”
“现在没事了，也得去医院查查才放心。”
梅凤芝摇头。
“你是担心花钱？”
“老妹啊，不是我说你，人有时候也得替自己想想。”
都是老邻居了。
梅凤芝这些年过着怎样的生活，他们很清楚。
可她坚持要下车，他们也没办法。
只能叹着气，眼睁睁看梅凤芝走了。
梅凤芝游魂似的，穿过大半条街，一时不知道去哪。
正好开过来一辆黄面的夏利出租车，她伸手拦下。
她活了一世，坐出租车的次数屈指可数。
要么公交地铁，要么走路。
倒是省下来钱，给儿女买奔驰宝马还有奥迪。
“您去哪？”
出租车司机问得梅凤芝一怔。
她想了想，随口道：“就去前边的百货大楼吧。”
到了百货大楼停下，刚好起步价，十元。
梅凤芝摸遍了全身口袋，左一块右一块，终于凑出十块钱。
她是家里挣钱最多的人，却不管钱。
大儿子和大女儿都工作了，挣的工资不够花，还得找家里要。
梅凤芝去年退休，她是从机床厂的主任退下来的，工龄长，又是干部，一个月能有1200元的退休工资。
厂里效益好，还有过节费、冬季取暖补贴、米面油之类的福利，折合起来每月也有150元。
祖父留下来一屋子孤本古籍，前几年她响应国家号召，把它们寄存到国家图书馆，每月能领到保管费补贴500元。
家里还有两个临街小门脸，每月分别租了800元和1200元。
算起来，梅凤芝真不至于过得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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