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是闯了大祸,饶是书瑞算个遇事冷静的,这朝也慌乱的不行,他强让自己镇定下来,双腿发虚的从车子上下去。
他在人身侧半跪下,也不敢轻易去碰人。
一番查看,见着没有大滩的血迹渗出来,腿脚也没现出甚么曲折的形状,肉眼看着当没断裂。
心下微微吐了口气,这才轻去将人扶起些。
教驴车撞着的竟还是个年轻人,生得颇为冷相,眉细鼻高唇薄,一张脸很有骨骼感,但并不粗犷。
单只衣着来看,似乎还是个练家子。
书瑞见人一身束袖黑衣,后腰上还别着把厚重的长刀。
那刀虽然完好的插在刀鞘里头,却快赶上他的胳膊长了,又还宽大。
书瑞鲜少见着这样的人物,许就是少见,教他无端觉得很有些危险气息。
他心头惴惴的,小心拨了下男子的头发,一路从额头扫向脖颈,瞅见既没有流放犯事的刺字,也没有悍匪凶徒的刺青,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接着又试着唤了唤人,如何却都喊不醒,也不晓得究竟伤的如何,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当真是有些棘手。
略做思索,书瑞想着将人先弄到板车上。
记得府志上绘的路线,再前头二十几里上当有个驿站。
那头可供住宿休整,有些驿站住得有大夫,便是没有,托驿站的人去请也比他人生地不熟的寻来得快。
这青年男子身形高挺,却有些清瘦,料是不沉,谁想却重得很。
书瑞将人背起,步子却挪动不得半步,片刻就教他身上起了一层汗来,只好又把人重新放下,先将刀给卸下来。
这厢好似跌了十斤去,浑然松快了一头,费下一身虎劲儿,好不易将人弄上了板车。
书瑞抹了把汗,看着车上的人,心里头七上八下的没个着落。
可事既已出,也容不得他胡乱思想来吓唬自个儿,只有硬着头皮先去应对.......
驴车往驿站一路急去,沉然躺在板车上的青年静静的,然而脑中的记忆,却争抢着纷乱的浮现。
一会儿是年幼时,家中穷寒,他在屋门外听见中年无子的大伯央求他爹娘过继一个孩子;
一会儿是他辗转在各个武馆中近乎残酷的习武;
一会儿又是在京都高门风里来雨里去给贵人做事………
半年前,他受了一场重伤,醒来后脑子就不多清明了,时常记忆混乱忘事,看了好些大夫也都只说静养着看能不能恢复。
前不久主家把他叫到跟前,给了一笔丰厚的报酬,说他这些年忠心,做事妥帖,是他最得力看重的人手。
只他离家多年,父母亲长也挂记,不妨趁此机会回乡与爹娘团聚一场,好好养伤。
家里恰也来了信,说他爹中了举,弟弟学业优异,日子见好,让他尽可回乡去……
记忆闹腾,喧嚣,似乎抵达了头脑所能承受的极点后——倏然间好的坏的全数都消散了去,回归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宁静......
——
下晌日头高,地气上升,蒸得人背心发热。
书瑞紧着一双手立在屋中,眼珠子全然跟着老大夫的动作转,他觉屋里头闷得很,面上虽还算冷静,实在心里早已是焦躁不安。
眼见老大夫收回了探诊的手,书瑞连忙上前:“大夫,伤可要紧?”
“小郎身子健朗,脉象沉稳,倒是没甚么大碍。只吃了不少皮外伤,使些外用膏药,年轻人,用不得多少日子也便好了。”
书瑞听了这话,瞬息间,心里好似落下了一块大石头。
但见着紧闭着双眼的人,他不免还是忧心:“他伤势不重,如何昏迷了,这般又甚么时候才醒得来?”
“小郎后脑有伤,许是遭重物创击时一下便昏了。这头脑看似坚硬,却是脆弱位置,我开些药下来,与他吃了便好。”
书瑞连连谢过大夫,又问了些得注意的,这才将人送了出去。
回来时,他拿着药方有些犯愁,驿站里有两味药寻不得,要使得话还需去县城里才有。正思索着怎么办时,一抬头,竟见着床榻上的青年睁了眼。
这男子,眼型细长,眼皮又薄,倒是更显得清冷了。
“你醒了!”
书瑞眸子发亮,小跑到了床榻前,瞧着没使大夫的催醒药人就醒了,不免喜出望外。
青年听得声音,目光直直的看着面前忽然冒出来的小哥儿,黑黝黝的面皮,眼下生得有一片麻点,嘴皮上方还长了颗大痦子。
他来回审视了两遍,想去分辨这个人是谁,可脑子昏昏沉沉的像是一碗浆糊,甚么整的碎的都捞不起来。
“.......你是谁,这是哪儿?”
“这是安平驿站,先前大夫来瞧了一趟,说你脑袋给路边的石头磕了下,身子上受了些擦碰的伤。”
书瑞没好自报家门,只先耐心的把伤势情况说给人听,罢了询问道:“你现下觉身子如何?要是不安心的话,可以再教大夫来瞧一回。”
青年从床上坐起,略活动了下手脚,感觉自己身体倒是没甚么大碍,只是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
他紧着眉,沉气按了下头:“我怎么会躺在这儿?我好像什嚒都想不起了。”
书瑞愣了愣,瞅人一脸茫然的模样,眉心不由微动,心想这是什嚒招数?
“我什麽都想不起来了”这样的话,他上回见着还是在三流戏文里头……
将才大夫看诊言这人身体很好,伤势并不重,分明只是些轻微的皮外伤,这朝人醒得快,又能动能说的,转头却做出个记不起事的姿态来,论谁能觉得不怪?
书瑞暗暗觉出不妙,这小郎莫不是想要讹人?
可瞧来,这人一双眸子迷迷茫茫的,神色又不似做假。
不过人心不古,若存了心要哄骗人,模样自是能做的真。
书瑞眼珠一转,且教他一试,看看这人究竟做得甚么花样。
他偏过脑袋,做着一副担忧惶恐的神色,问:“你当真想不起了?连我是何人都不记得了?”
青年闻言又认真端详了书瑞一遍,实在觉得陌生。
书瑞见此,眉毛轻挑,随即作势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到了床边上:
“我认这事是我不对,不当与你吵,惊了驴子教你摔下车还给驴子踢了。
既是夫妻,甚么话又不能好生说。我这厢给你低了头,你就甭气了,别装神弄鬼的来吓唬我。”
书瑞脸不红心不跳,张口即来,出门在外谁识得谁,凡还是面皮厚的占便宜。
“......夫妻。”
那青年闻言喃喃复述了一回,这个关系无疑是亲密的,对于才失了记忆,头脑空白的人来说,也是很安心可依赖的关系。
书瑞眸子微眯,细细将人盯着:“怎的,你觉着不对?”
青年并没有给出书瑞回应,似乎想竭力去想这件事,但一动脑子,甚么都想不起,反是痛得厉害。
书瑞不晓得人的思想,只见人不说话,他便添火的凑上去了些,直面着人:“你嫌我生的丑,想装模作样不认这亲是不是?”
“没有。”
青年仰头看向书瑞,皱了皱眉,好像还因他冤枉他而有些不大欢喜。
随后他又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再想去想,却依旧无用,他的眉头更紧了些:“我的头好痛。”
书瑞愣了愣,显然也没想到这么个俊俏小郎忽得有个丑哥儿认他做夫,又还把事故推做了争吵才起,他竟会忍得下不破功。
他也不由犯起迷糊来,看人神色,倒还多真,莫不是真丢了记忆?
书瑞也摸不准,正当他想着该如何时,忽得一双空茫茫的眸子望过来:“我饿了。”
语气熟稔,还当真把他当做自家人了一般。
“.......”
书瑞看了眼青年,一时竟不知怎应对了。
说起饿,他一路急慌慌的过来,又是请大夫,又是看顾伤患的,也还滴米未进。
他倒了杯子温水放在床头前,想是容他琢磨片刻也好,便道:“这时辰上许没得饭菜,我去灶上看看有什麽吃的,你好生休息会儿。”
“嗯。”
这会儿过了晌午,又还不曾到晚间,不在饭点上驿站灶确实没什麽现成吃的,管灶的娘子取了些炊饼出来,问他要不要。
书瑞瞧那炊饼又冷又硬,想是不如揉了面团下碗面。
然而几声渔妇的吆喝却又教他改了主意,他循着声走去外头瞧,附近渔村里的渔民捕渔赶海回来,趁着海货鲜活,拿了些来驿站上卖。
书瑞瞧是些海鱼,贝蟹和昆布(海带),贝都还在吐肉出来。
见着食材新鲜,于是他捡买了点海杂,想着烙几张饼出来,自行能吃,外顺便送给今朝驿站里帮忙搭手和请大夫的人做谢。
海杂肉少又难清理,价不高,四五个钱就能买上一斤,偏书瑞又一张好嘴,使了十二个钱买了两斤海杂,还买下了一尾小黑鱼。
提着东西,他去灶上借了锅炉使,弄了一摞饼,外还熬了一盅鱼汤。
书瑞一头侍弄着吃食,脑子里却计算着那青年的事,任凭那小郎演得多像,他始终还是不信会碰着失忆这样玄乎的事情。
但思来想去,又琢磨不明白他的意图。
半晌后,书瑞想着一会儿还是与他摊牌了才好。
便是他要厚讹自己一笔,也比这般弄不清人究竟打得甚么算盘要强。
思定后,书瑞去送了伙计饼,随后用托盘端着鱼汤和剩下的饼往屋里去。
才到门外,就听见屋里发出了“嗖嗖”“唰唰”“呼呼”的破风声响,他心头一紧,心想青天白日的莫不是遭了贼!
“哗啦”一声,书瑞急忙推开门,旋即一把泛着森冷气的大刀直冲冲指了过来。
他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手上一软,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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