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喧闹,脂粉的甜腻、酒香的醇厚、锦缎铺子里的浆气——这些浮华的味道互相缠绕,交织着无数华车骏马碾过扬起的微尘,在无形中织出了一张独属于帝都的、锦绣而躁动的网,令无数人深困其中,不能自拔。
蒋砚深吸一口气,临安城冬日的空气里夹杂着湿润的水汽,清冽中竟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梅幽香,果然比林城那穷乡僻壤的冻土气息要好闻得多。
然而这念头刚起,他的指尖便下意识抚上自己的清灰长衫。
长衫浆洗得干净挺括,可在周遭的锦衣华服间,却显得格格不入。
前方不远处,几名举子身着簇新的锦缎长衫,正谈笑风生。
他们或披着厚实裘氅或罩着华贵斗篷,腰间各式玉佩随步履轻撞,发出清越之声,落在蒋砚耳中格外地清晰动人。
蒋砚见状加快脚步,带着几分刻意的亲近,凑上前道:“诸位兄台请留步!可是同赴九霄楼新科宴的举子?”
那几人闻声回头,疑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几分审视。
其中一位面容清俊、穿着月白云纹锦袍的举子拱手询问道:“在下洛川窦氏窦文瑞,不知兄台尊姓大名?”
“不敢当,小可蒋砚初来乍到,还请窦兄多多关照!”蒋砚含糊回应道。
报上名号后,他敏锐捕捉到窦文瑞身旁人眼中一闪而过的赞赏。
果然,立刻有人接话道:“原来是写出《寒潭赋》的才子!兄台文采斐然,字字珠玑,小弟拜读后心折不已!”
“不过是醉酒后涂鸦之作,兄台谬赞了!”蒋砚客气道,暗暗挑眉有些得意。
“《寒潭赋》?”窦文瑞闻言神色果然恭谨了几分,审视的目光重新扫过蒋砚束发的寻常木簪上,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询问,“江兄妙笔生花,令人心折!若论诗书名门,五姓十族中首推江北江氏。敢问江兄……是江氏哪一房的子弟?”
来了。
那根无形的线绷紧了。
蒋砚笑容依旧,声音却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窦兄误会了,在下祖籍林城、蒋氏……寒门小户,不足挂齿。”
“哦哦,原是我听岔了……”窦文瑞脸上的热情如同退潮般迅速敛去。
连他身旁原本夸赞蒋砚文采的举子也愣住了,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硌了一下。
“原来是林城蒋氏……”窦文瑞脸上的笑容变得极其浅淡,如同浮在水面的油花,客气而疏离。
他极其自然地侧过身离开,同时向着周围锦帽貂裘的同伴开口道:“钱兄,方才你说那九霄楼后院的绿梅开得极好?走走走,快些去赏玩才是正理,莫误了佳期!”
话音未落,人已离开。
蒋砚伸出的手,还维持着半拱的姿态,指尖却已僵硬地悬在半空。
他脸上那层温润的笑意如同凝固的薄冰。
蒋砚缓缓放下手,指尖蜷缩进掌心,能清晰地感受到指甲嵌入皮肉的微痛。
九霄楼——临安城内最负盛名的酒楼。九层高楼拔地而起,出入者非富即贵,堪称城中第一销金窟。
蒋砚此刻孤零零地站在“九霄楼”金碧辉煌的牌匾下。
楼内的喧笑与丝竹声如海浪般涌出,还裹挟着酒肉香气,他脚尖下意识地转向了来时那条清冷狭窄的小巷。
然而,退意刚生,便又被自己否决——这九霄楼三层的新科宴,是历朝历代传下来的老规矩,举子们初入帝都,借此攀交情、结人脉、拜山头,是踏入庙堂的第一步,鲜少有人轻慢缺席。
因此百姓给九霄楼三层取了个雅称“状元楼”。
更何况,他听闻此次新科宴还邀请到了沈皇后的父亲沈弘文!
沈皇后温娴雅致、端慧明礼,一言一行堪称五姓十族贵女的典范。
可惜,无子嗣。
根据《百晓生沈皇后起居录》记载,承文元年,沈皇后曾怀有一个皇子,可惜七个月的时候意外流产,自此,沈皇后为了未出世的皇儿祈福,终日清修礼佛。
帝后恩爱虽不复从前,但是文帝对沈皇后依然十分尊重,对其母族沈氏的礼遇也一如往昔。
沈皇后出身于五姓大族之一的沈氏,沈氏显赫非一朝一夕之功,乃世代簪缨与名望积累所致,寻常氏族难以望其项背。
沈老太爷沈醉才冠当世,尤其擅画,是真正的丹青妙手,其山水画造诣,当世无出其右,而且为人品性温良,奈何子嗣不济。
长子沈弘文一脉仅得一个女儿,入主中宫,沈弘文虽然浅薄无知,但是仗着女儿贵为皇后,倒也有几分薄面;次子沈弘礼虽承继家业,却才智平庸,育有二子亦声名不显。
若是自己费劲心力写出的《寒潭赋》能得国丈沈弘文赏识……那是寒门士子做梦都不敢奢望的通天捷径!
若是错过今日,等着殿试之后五姓十族子弟们论资排辈地分派好官职,自己或许连远远望一眼那等云端人物的机会都不再有。
蒋砚下颌猛地绷紧,像被无形的鞭子抽中脊梁,迎着那片刺目的繁华与人情的寒霜,一步踏了进去——
鎏金兽炉中青烟袅袅,珍馐美酒罗列于前。
酒过三巡,沈国丈眼神迷蒙,言语间的世家傲气便愈发不加掩饰。
“呃……”一个响亮的酒嗝冲口而出,他摇晃着身体,话里话外皆是陈腐的“五姓十族血统论”,“……这世间,出身自有天定。龙生龙,凤生凤,泥鳅之辈,纵得风云际会,也难登大雅之堂。祖宗荫庇,血脉传承,方是立世根本。”
他咂摸着嘴,涎水在嘴角聚成一道微光,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醉后的亢奋与尖锐,“要我说只有血统纯正的五姓十族才是天命所归,其他那些个寒门草莽,侥幸得势,终究根基浅薄,难堪大用。”
此言一出,席间气氛瞬间凝固,尤其寒门举子的谈笑声骤然收敛。
蒋砚刚刚举杯庆贺的手重重放下,脸上生动的喜悦迅速褪去,化为一种混杂着难堪、焦虑和深深愤恨的苍白。
“国公爷所言极是,”一道清越含笑的嗓音,如珠玉般滚落,巧妙地打破了僵局,“血脉渊源如参天古木之根。只是古木参天,根深固然紧要,却也需枝叶向阳,方能生生不息。若固守一隅,视新枝为异端,恐也难抵风霜侵蚀。您说,是也不是?”
只见一个世家公子做派的青年,身着流云暗纹的月白锦袍,自席间悠然起身。
青年行至沈弘文案前,姿态优雅地一揖,“见过国公爷,祖母前日还念叨您呢”,青年语调温煦,既不过分热络,亦不失世家子弟的矜贵风范。
“祖母忆起您当年在翰林院时那份博闻强识,至今想来,仍是赞叹不已。她老人家寿辰在即,特意叮嘱晚辈要请大人过府一叙,再听听您的新论。”
“此人是谁?也是今年的举子?”蒋砚好奇地询问左右。
“你不认识他?”身旁人颦眉诧异道,“这是五姓十族中韩家的二公子——韩硕,是此次举子中的佼佼者,他母亲和当朝德妃娘娘是同为窦氏出身的堂姐妹。”
沈国公正后悔醉酒失言,接过韩硕的话音,顺势起身,“也好。许久不见韩老夫人。”
韩硕见状笑眯眯上前,“国丈爷,我新得了董其昶的江雪图,想请您移步偏厅,帮晚辈鉴赏鉴赏。”
韩硕搀扶着醉酒的沈弘文,将其引向偏厅方向,“国丈爷今日兴致颇高啊。晚生听着您那番‘高论’十分受教,不过也替您捏了把汗……这要是不慎传到淮安王耳朵里容易生出误会……”
他声音更低,带着一丝意味深长,“淮安王虽然出身薛氏,但是素日和那些平民举子走得极近,在二皇子面前大力举荐寒门,有时候都阻了五姓子弟的路呢!国丈爷今日是酒后失言,但以后千万别在淮安王面前也这般‘推心置腹’,免得……徒惹不快。”
韩硕太了解沈弘文这类老顽固了,他们最恨被年轻一辈“指出正确的错误”,那种失权、被轻视、被冒犯的感觉,瞬间点燃了沈弘文本就因酒意而膨胀的怒火。
果然,沈弘文额角青筋暴起,“哼!韩家小子,你这是在教训老夫吗?!”
他手指颤抖地指向韩硕骂道:“淮安王薛景珩?!他算个什么东西!仗着辅佐二皇子的从龙之功就不知天高地厚了!不过是下等的十姓氏族而已……”
韩硕瞧着沈弘文的白胡子因为愤怒一颤一颤的,憋笑听着沈弘文继续道,“……五姓先祖曾相助女娲抟土、随大禹治水,受命于天,创下这万世太平。沈氏先祖开疆扩土的时候,他还没生出来呢!”
“是,是,晚辈知晓的!”韩硕连连应和道。
偏厅内,熏香浓郁得有些发闷。
沈弘文肥硕庞大的身躯瘫在紫檀木圈椅里,鼾声如雷,涎水沿着花白的胡须淌下,在名贵的锦袍前襟洇开一片深色的污渍。
方才在宴席上指点江山的威风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个被酒气征服、散发出腐朽酸臭气味的臃肿皮囊。
韩硕站在三步开外微微侧身,好看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仿佛被那浑浊的酒气和体味呛到,随即飞快地移开了视线,仿佛多看一秒都会污了眼睛。
“公子,”贴身护卫好奇询问道,“您才华斐然又出身贵胄,殿试后注定要排在前三甲,何必来参加这种举子的寒酸聚会,属下看您刚刚的饭菜恐怕不合胃口,都没用几口……”
“蠢材。”韩硕薄唇轻启,语气是那种世家公子特有的漫不经心,“你以为,本公子方才替那几个寒门举子解围,是起了什么恻隐之心?”
护卫微怔,谨慎道:“属下不敢妄测。只是……公子此举,似乎不像您平时的做派,而且还当众驳了沈国丈的面子……”
“沈国丈?”韩硕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沈醉天纵英才、沈皇后端庄□□,怎么会有这种儿子和父亲?!真是丢尽了五姓十族勋贵的脸面!”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冷酷,“天下如棋,自有其规则。寒门与世族,便是这盘棋上位置不同的棋子,泾渭分明,就该各安其位。朝廷设科取士,无非是让天下人各尽其才……总需要些新鲜的棋子去填充边角,处理那些我们无暇顾及的琐务。让他们在规则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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