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香港第三日,周怀鹤和秦三小姐一早就不见,只留下王发招呼她。程筝出了门,仍旧是乘公共汽车。
在香港聚着各种肤色国界的人,一眼望去就能辨别地域。
广东人大多带着中国南方地区体格瘦小的特性,活像烧干的火柴棍,但用更为瘦小的马来人一衬便显得壮实许多;上海人珠圆玉润皮肤粉白,衣着打扮都追着三零年巴黎的时尚浪潮;当然还有英国军官,人高马大,汗毛旺盛。
程筝注意到汽车上坐了不少白人,打量几眼后又收了视线。
天后庙会期间,一连五天庙前广场都会架起舞台演神功戏,以及一系列舞龙舞狮的活动,香港人专信妈祖,庙里香火极旺,建筑是传统的岭南风格,倒比那些成群的西式洋楼多了不少市井气。
王发只陪她走到门口,随后便道:“周太太先前托我带些香港的点心回去,我顺路去买一些,六姨太先自己在庙里逛逛罢。”
程筝点头,心道这甚么祈福也不过是做戏用,周公馆的大烟炉子里有她扔的符,周峥的身体怎么也该好一些。
庙会里净是国人,少有白人,她确是去拜了一拜,插了几炷香,心中揣着的却只有姥姥以及自己个儿,才不为别个。
跪在蒲团垫子上,程筝抛掉两个圣杯,内心默念 :她此行是否顺利。
圣杯在漆盘里翻滚几圈,她眼皮一颤。
两个反面,为阴茭,表意为“否”。
她跪定一会儿,静静摆正圣杯,起身离去了。
刚祈完福出来,瞧见小门外石子小道上站着位圆形眼镜碎掉一边镜片的年轻人,头发梳得油光锃亮,领带却已东倒西歪,正拉着一位耀武扬威的金发洋人找寺庙里的师父主持公道,满嘴广东话,程筝听得费劲。
“师父,你将才可瞧见了,是他踩碎我的眼镜,还用洋话骂人!”
师父略带歉意:“我不大会英文。”
正闹着,边上的白人满眼睥睨,用英文骂他是可笑的猴子。
一高一矮两个男人拉扯起来,争论间洋人一拳打碎他另一边的镜片,渣滓扎进他皮肤里,年青人捂着脸躲避到一边,那洋人讥笑一声,理理西服便阔步离去,毫无歉意。
年轻华人牙齿几近咬碎:“英国佬越发恣意妄为了!竟忘了这究竟是谁的地盘!”
“已经是英国人的地盘了。”师父轻声叹道,见他情况不大妙,询问道,“先寻辆车去医院罢!当心眼睛!”
可庙里的人总不能不打招呼擅离职守,还有许多求签解签,师父望见她,招招手:“这位小姐可否搭把手!”
她并听不懂那人口中说着什么话,只看见他招手叫自己过去,又听见那师父嘴里叽叽咕咕说出一大堆字来,她一个也没听进耳朵里,抱歉地说:“我不是香港人。”
身旁的男人说起国语来:“你是北方人到香港来的么?我这样讲你能听懂么?”
程筝点头说能。
“烦请小姐替我拦一辆黄包车,领我去趟医院罢,我这眼睛将要废了!”
他捂住的左眼正向下坠血滴子,另一边睁开的右眼也因为失去镜片瞧不清路,这事确实紧急。
程筝慢走几步:“我领你去门口。”
“英国人为何打你?”她问了一句,男人说这群英国佬欺负人并不需要缘由,觉得他是可笑的猴子,就能挥拳直上,这里的警察署总是不敢得罪他们的。
说着,他有如国内那批知识青年,颤声骂道:“现今大家骨子里奴气忒重!见了白色皮肤的人,膝盖骨全是软的!”
“先生好志气,不知哪里人?”程筝徐声。
“家住北平,由于学校迁来香港的缘故,我被调聘过来,虽有意回内地振兴家国,却苦于内地没有大学愿意为我发聘书,满身才气无处可使,这是损失!”
程筝眉头一抖,心道还不见有人这么夸自己的,这人倒是顶顶自信。
将要走到门口了,她低低喃了一句:“你是大学教师啊。”
说罢,想起什么来,眼睛一亮,转身向他道:“先生给我留个联系方式如何?我不久就要回天津,可以帮你问问。”
“当真!”他面上一喜,连眼睛上的伤都顾不得了,携着满手的血从荷包里掏出随身的纸笔,上头似乎记满了东西,翻到最后几页才有几张空白。
“我姓陈,这是我在香港的住址,我家没有电话机,直接邮信件过来!”一面咬着钢笔盖子含糊说,陈先生一面眯着眼歪歪扭扭写下字来。
可程筝却道:“陈先生,我是有条件的。”
“小姐任意讲便是!”
程筝道:“我家有几位乡下出生的仆佣,平日最是喜学,爱听三国水浒,论语的之乎者也晓得几句,如若我替先生要来一纸聘书,希望先生能额外教他们念书考学。”
“小姐大义,只要有人乐意求教,我自然竭力而为!”陈先生盖下钢笔盖,递一张沾了血的纸来。
程筝将纸张折了几折塞进包里,招招手叫来一位拉车的脚夫,一撇眼见王发已经买好点心在门口候着她。
“陈先生早些去医院,有消息我再联系您。”
“敬候佳音!”
目送人离开后,程筝寻去王发那处,说自己已经替周老爷祈完福。
王发好奇:“那人怎地满脸是血?”
程筝说:“被英国人打的。”
他长声叹了一口气,默了片刻,“回去罢。”
来香港这几日,秦三小姐忙活五姨太的后事,抽不出空来烧饭,王发日日都带捞面回来,白的细面条,里头一点肉沫和青菜,程筝的嘴早就淡得不行了,此时便嘴馋地问道:“就只买了周太太要的部分么?”
王发道:“不,也多捎了些回去当零嘴。”
“有什么品类?”
“杨福记的招牌,除了蚕豆绿糕,都拣了一些回去。”
“那为何将蚕豆绿糕挑去?”程筝很是失望。
“鹤少爷碰不得蚕豆,一丁点儿也不行,就是周公馆里都尽量不在府里吃。”
“过敏症么?”
“遗传病,五姨太先前就因为误食蚕豆,病了许久,去医院了人家说是甚么……基因病,食用多了细胞溶解,我听不大懂。”
程筝好一会儿没吱声。
王发虽是个事事都爱报给周怀鹤听的,但这嘴是真不严。
这种病她倒还真有些印象,前几年她还负责教辅出版的时候,审过生物习题集,里头有道遗传题,遗传性溶血性疾病,俗称蚕豆病。
她当时觉得这名字好玩,还专门打电话给她当时任云南大学生命科学院教师的朋友求证,黎棠说确实就有这种稀罕病,毕竟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没成想让她在这个节点撞上了。
“六姨太?”王发已经不知叫了她多少遍,程筝才堪堪回神。
“汽车到了。”他提醒。
“哦,好。”
她同王发一齐去天后庙走了个来回,回到家发现周怀鹤和秦三小姐还未回来,一直到晚饭才姗姗来迟,二人面上皆挂着悒郁之色。
三小姐摁开大堂里所有的电灯,重重陷进沙发椅里,左手小指残缺,支着脑袋,周怀鹤也异常严肃,拎了开水瓶倒水喝。
王发见状,小心翼翼向三小姐问:“怎地一个二个都臭着脸回来,五姨太下葬的事出了纰漏?”
三小姐挥一挥手:“妹妹已经安心下葬了,今日我跟怀鹤安置了果盘鲜花,一切都处理妥帖了。”
“那是因何?”
三小姐不答,周怀鹤润了嗓子,身上的灰色绸缎袍子还裹着香港夜里细密的凉气,平声道:“是公司的事。”
王发跟程筝还都坐在大堂的椅子上,三小姐觑了周怀鹤一眼,复而确认:“你当真要跟他们说?”
不怪三小姐怪异,王发跟周怀鹤打小一齐长大,本就是送去天津叫周怀鹤有人可使的,这事告诉他也就罢了。
可那个周峥还未进门的六姨太,又怎么能可信?
她正这么想着,目光迁移到侧边的程筝身上。
不止她,在程筝的视线看来,面前三个人的目光都一齐落在了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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