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天津城里亮起电灯,船靠了海河码头,三人提着皮箱回到周公馆,揿了门铃,叮铃铃铃一声,看守惊坐起来,给他们拉门。
公馆里此时万籁俱寂,杨妈闻见动静,披衣服起来,扶着门框问说需要不需要帮手,王发将轻飘飘的皮箱向上提一提。
“就只有这些东西。”
杨妈招呼几人上楼梯去,屈着手指揉太阳穴,唉声叹气:“你们前脚刚走,后脚香港就来了消息,只是那时已经追不上你们,五姨太的事真是——嗳呦。”
她长长地叹一口气。
周怀鹤正踩在半截扶梯上,略颔了颔首,答道:“无甚好悔的,母亲已经下葬了。”
“周太太还叫我问问老爷,是不是找个日子一齐去五姨太坟上烧两柱香,毕竟也是一家人。”
“便叫她们不去了,我母亲只会觉着恼人。”
得到如此答复,杨妈便不作声了,只是扯一下程筝的袖子,留了她一留,程筝会意,同她一道往廊子里站了站,等周怀鹤上楼后,她才向程筝道:“秋水少爷前不久回来了,他的屋子就在六姨太楼下,但他怪癖颇多,你平时也当心些,少弄声响出来。”
言罢,杨妈向她飞去眼波以作示意,随即掀开后门的帘子,躬身遁走了。
程筝向上睇去一眼,脑袋里溜过去几句话。
姥姥说,周家就是被这方秋水搅得天翻地覆,周峥半生打下的所有产业,也尽数落在了他手里,不可谓不叫人胆寒。
此人须得多多提防一些,能少接触就少接触,省得节外生枝。程筝心说。
不过隔日也不见这人影子,用早饭时周峥说差他去盯码头商船,有一批从俄罗斯运来的舶来品预计年关前要摆在天富商场里兜售。
程筝存了个心眼,觉察到周峥的精神头委实好上不少,前阵萎靡的时候还总留在家里睡觉,这几日出门勤快了些,务实地做起生意来。
用过早饭,她寻去后院,不见芸芸影子,只得叫住个一样扎单边油辫子的丫头,问她:“怎地不见芸芸?”
那人答:“芸芸告假几天,说家里有事。”
程筝心中疑窦丛生,想起去香港前这丫头拎着钱袋子鬼鬼祟祟,也不知究竟在张罗什么。
“那你知道不知道,附近的市场在哪里?有卖蔬菜瓜果的那种。”
“六姨太问这个作甚?买菜这档事都是下人去做的。”
“我想要买些——”
正说着,程筝及时止住话头,将“蚕豆”两个字尽数咽了回去,差点咬舌头。
不能够说,说出去便是不打自招,日后周怀鹤出事,她准被怀疑。
顿了顿,程筝谎称:“买些老家的瓜果,我总十分想念,但你们应该不识得。”
“东南角那块的市场最密,每日早晨五时开市,晚了就都挑着扁担回去了,这个点儿,去了也是白跑一趟。”
程筝放她走,说道:“那我明日再去。”
后来还是白跑了一趟,蚕豆现今还在地里埋着,根本就没长出来,最早也要等冬天过去,春夏季节才有成货,程筝只得先放弃。
秋雨过后,天气骤然凉下来,周公馆花园里的黄金树浑身树叶遭秋风吹得金黄,像长了一院子黄灿灿的金条,这树的名字起得也足够生动。
杨妈忙着给公馆里的太太少爷们量制冬衣,说得早些去定,否则不剩什么好棉料。
当日下午,芸芸背着个靛蓝色布袋蔫头耷脑地回了公馆,被程筝捉住,将她拽到堂屋里。
“我可听人讲,你借了不少钱,拿去作甚?”程筝狐疑探询。
她原本猜测,芸芸许是因为念书的事,她没有进学校的门路,也没有识字的地基,倒也只能先请私塾先生。
可这事倒好办,她有香港那位陈先生的地址,周怀鹤尚且欠她两个人情,按道理讲这事于他而言不很难。
程筝想着,如果芸芸开口,她是能够搭一把手的。
但芸芸偏偏就是将话咽进肚里不讲,垂坠着脑袋犟声:“又不干你什么事……就当没听见罢!”
“如果你要求合道理,不定我能帮你呢!”
“我每月还有七元钱工钱,可六姨太连钱都领不到,荷包里怕是比我还干净,到哪里借钱给我?”
程筝撇撇嘴,心说这话讲得也太实在了,怪不得芸芸连后院老妈子的钱都借,就独独没问过她。
“你这样不信我,芸芸,我真被伤透了心。”程筝连声哀哀叹气,“我自然有法子弄钱给你,你只讲说拿去做什么用就是。”
这话又有几分信服力了,芸芸是信程筝很有几分脑筋的。
默了再摸,嘴巴张了又涨,芸芸的眼珠四处提溜,嘴唇抿成紫白色,再三犹豫后,低低地说:“我先前说漏嘴过一次,其实是……我有个大姊,早早被我父母卖进堂子里了,堂子就是……就是‘那样’的地方。”
芸芸觉得委实难讲,两瓣嘴巴像遭米糊封住似的分不开。
“她前阵子来找我,求我将她赎出去,我大姊自小对我顶好顶好,我不忍拒绝了她,可那老鸨张嘴就要两千元!我借不到,钱庄也不借给我,就只有七十三元五角……”
说着,她像是要哭。
两千元……就是买一栋小些的洋楼也不过两千元!
程筝嘴里念了下:“两千元,你没向太太问过?”
芸芸揩干眼泪,嗫嚅:“太太帮我许多,我不好再麻烦,觉着自己活像周公馆里趴着的蛀虫。况且,我需要四千元……”
“怎地又变四千元?”程筝诧异。
“我大姊还想带一个小妹妹出来,那小妹妹才十四岁,家里遭土匪杀了,她被老鸨收走了,可她还不够及笄,怎地能留在那样的地方?委实可怜……”
程筝太阳穴处的筋猛颤两下。
拿不出四千元来,便休论可怜不可怜了。
十四岁,太小了些。就是芸芸生在这长在这的人都忍不得,程筝又如何能当作没听过。
“你别太急,我准有法子帮你,先等我消息罢。”程筝慰藉几句。
芸芸惊道:“你当真有法子?究竟哪里能弄来这么多钱?”
堂屋外,帘布垂下的影子静静罩住一只英式皮鞋尖。
方秋水正屈一条腿轻慢地抵靠在墙边,指尖无聊地搓捻外套衣摆,立起耳垂下眼听着。
眼前是排成菱形式样的木头地板,耳畔是她轻轻细细的话语,口气很是不小。
“嗳,我有我的法子,应该是能要来的,办成了我会找你再说。”程筝道。
听罢,芸芸不知是惊是喜,扑簌簌落下两滴珠子般的泪,坠在地上砸成两个实心圆。
“要、要是真成了,只要你不害太太,便是真嫁进来,我也只把你当周太太一样的主子喜欢,今后再不嫌你讨厌!”
程筝突觉好笑:“谁惜得你的喜欢了?”
芸芸揩净眼泪鼻涕,瞪着红眼睛瞧她,闷声:“你果真还是顶讨厌。”
程筝将她调个身,叫她去水池子里捧水洗洗脸,随后吁出口起,掀帘子出去时迎面撞上方秋水。
他们也算头一回正对面打照面,方秋水佯装刚从外头回来,仍着正装,皮鞋也没换,面上挂着半分玩味,笑道:
“六姨太怎地从老妈子们待的地方出来?”
程筝抬抬眼,只觉被一道瘦长的影子给笼住了,她的玛丽鞋底下便是那黑影的肩。
“找芸芸说说话罢了。”她说。
“芸芸好快换了新主子。”方秋水浑然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可那笑里带着若有若无的打探,瓷一般的,像是要裂出缝来,“我一直以为她只对周太太衷心。”
“先前我刚回来,她们都说我爸爸要娶新太太,那时我还没有见过你,便听芸芸说你顶聪明,如今看来,她倒没说假话。”
事要对人,如果是一位世家小姐,会英文、能及时拿四千元钱,都不足为奇。
可这新太太是哪里来的底气?难不成他那没几日活头的“父亲”其实待这位新太太不错?
方秋水心中讥诮地笑一声,心说周峥真是人到晚年还当自己老当益壮。
可他面上自然不显,仍谦虚求问:
“其中有什么秘诀么?我给这些仆人送了不少好东西也不见她们感谢我几分。”
“秘诀么?”程筝重复一遍,边上的粗布帘子飘起来攀到她的手臂上,像弯钩勾住一截白生生的藕,被她猛地拍开,颇不耐烦似的。
“秘诀便是,真心换真心罢。”
她略一颔首,佯装困倦,不想与他过多交缠,抬手扶一扶额角:“嗳,我得睡一回午觉了,精神头忒差。”
倏然间,方秋水像是被“真心”二字魇住,裂了缝的嘴唇合拢、抿平,眼底发起空。
他给她让了路,无声哂笑竟然有人还将甚么将心比心奉若珍宝——上一个这样说的女人,已经早早死了,死前还指望那个姓方的懦夫来找她,她不知自己是个可怜的女人,
方秋水钉在原地,漠然抬眼往种了两排黄金树的后院里望过去,天边泛起昏黑,黄昏近乎凋谢了。
许是有人跟这位六姨太讲了什么,否则也不至于叫她扯谎也避自己如蛇蝎。
天都要黑了,睡哪门子午觉?
当日晚饭前,王发开着汽车将周怀鹤载回来,引擎冒起阵阵浓烟,车灯晃亮周公馆门前几百米长路。
周怀鹤刚同孙家大少谈完事回来,转开门见自己屋子里多了不该多的人时,已然见怪不惊了。
他目不斜视脱下灰色西装外套,挂在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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