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七,桐城下了今冬第一场像样的雪。
细密的雪粒子从铅灰色的天空摇摇晃晃飘落,悄无声息地覆盖了望江楼的青瓦,染白了后院的腊梅枝头。年关将近,街上的行人却不见少,反而更多了——都是采办年货的,大包小包,脸上洋溢着忙碌的喜庆。
姚筝难得清闲了几日。
望江楼有吉祥和李掌柜操持,吉祥自从得了协同跟进的差事,像变了个人,每日早早到店,核对账目安排采买指挥伙计,那股子认真劲儿真不拿自己当外人,连李掌柜都私下跟姚筝感慨:“这丫头,要是心思都用正道上,将来不得了。”
学堂那边,李老师正带着几个留校帮忙的高年级学生,为即将远行的孩子们打点行囊。厚棉袄新布鞋笔墨纸砚,还有用油纸仔细包好的家乡吃食——每一样都要检查再三,就怕离家在外的孩子因为想家而耽误。
姚筝去看过一次,站在学堂廊下,看那些半大孩子在院子里雪中嬉闹,笑声清脆如铃。九丫也在其中,她开春就要去美国了,此刻却毫无离愁,正和几个女生团雪球打雪仗,脸颊冻得通红,眼睛亮得像星子。看到姚筝过来送年货,所有孩子都凑上前,等待姚筝一个接一个给嘴里塞话梅。
姚筝看着,心里那点因为吉祥选择错误而生的郁结,也散了些。
孩子们总有孩子们的路,她能做的,只是尽力为他们铺一段。
于是这几日,她干脆也就放手,几乎整天在家陪着姚太太,在姚府张罗年货。
姚家虽不算桐城首富,但到底是体面人家,年货置办得极为丰盛。
提前从乡下收来的牛羊猪兔,养在后院临时搭的棚里,每日现杀现取;
鱼是活的,养在大缸里,吐尽了泥沙才下锅;
各色水果堆满了偏厅——橙子橘子蜜瓜冬枣苹果梨,一筐筐的,散发着清甜的香气。
姚太太亲自盯着下人炒瓜子花生板栗,火候,调料,按照姚筝喜欢的口感来,一点不能错。炒好的坚果晾在竹匾里,满院子都是焦香。
吃不完的水果被巧手的厨娘拿去做了果干,浸了蜂蜜,晾在暖房里,每日房间里都弥漫着甜丝丝的、蜂蜜果茶的味道。
腊月二十八这天,雪停了,出了太阳。阳光透过窗棂,在偏厅的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姚筝帮着姚太太将做好的果干分装进一个个小陶罐里,用红纸封口,系上麻绳——这是要送给学堂先生酒楼老师傅的年礼。
“筝儿,”姚太太忽然开口,手上动作不停:“你最近来我这里很勤。”
姚筝正坐在马扎上将一罐蜜渍橙皮系紧,闻言抬头,眨了眨眼:“平日都在工作,现在有时间陪娘亲还不好?”
“好是好,”姚太太看她一眼,眼神里全是努力想要隐藏却因为关心则乱的试探:“就是突然这么孝顺,对我好的有点心里不踏实。”
“是耽误您打麻将了?”姚筝用剪刀剪段罐头上的绑绳。
姚太太放下手里的活计,拿起帕子擦了擦手,咬牙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担忧:“是不是又缺钱了?”
姚筝哭笑不得:“娘,我在您心里就是这种人?”
“那就好那就好。”姚太太重新拿起一罐果干,语气轻描淡写:“既然不是要钱,那咱们说说正事。”
她顿了顿,抬眼看向女儿:“贺斩年后也去上学了,你的终身大事,该考虑了。”
姚筝手里的麻绳差点打结。
“娘......”
“别跟我打岔。”姚太太难得严肃:“寻常人家的姑娘,这个年纪孩子都满地跑了。我知道你心气高,看不上那些纨绔子弟,可总得有个打算。”她叹了口气:“之前贺斩在你身边,人是不错,但.....让你跟他,我是舍不得的。你懂吗?”
姚筝垂下眼,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陶罐粗糙的表面。罐身还带着蜂蜜温润的触感,甜腻腻的,却让她心里泛起一丝说不清的涩。
“知道了。”她低声说。
“不过——”姚太太忽然话题一转:“你送他去军校这个想法,我很高兴,不只是高兴,甚至是大大的钦佩。说起来贺斩那孩子忠心,踏实,肯为你拼命。虽说出身差些,可这乱世,等他军校毕业,有了前程,谁还敢说什么?”
姚筝没接话。窗外的阳光移动了些,照亮了她半边脸,另外半边隐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半晌,她没有回答姚太太的话,反倒是抬起胳膊勾住姚太太脖颈:“既然话说到这里,娘亲给我一块钱,我要去买吴裕泰的茶叶晚上吃火锅的时候喝!”
姚太太被姚筝散到快散架,唠唠叨叨掏荷包。
那天晚上,姚家吃了顿丰盛的火锅。
铜锅烧得通红,鲜红的炭火在锅底明明灭灭。汤底是牛骨熬的,奶白浓稠,翻滚着热气。薄如纸的牛肉片,手打的鱼丸,嫩豆腐,白菜心,粉丝,各种刚切的牛肚黄喉牛百叶等等等等一样样摆满了桌子。
姚筝陪着姚太太坐在桌边,姚太太亲自涮了一片牛肉,蘸了麻酱,放到姚筝碗里:“尝尝,今天这牛肉选得好。”
牛肉入口即化,鲜香满口。姚筝手里握着筷子,趴在桌上看着满桌琳琅,满足地叹了口气:“我小时候的梦想,就是每天都能吃火锅。没想到这竟然是我梦想中最容易实现的。”
姚太太也笑了,眼角细密的皱纹舒展开来:“傻丫头,这就满足了?”
吃到一半,姚筝忽然想起什么,起身去厨房端了个小碗回来。碗里是乳白色的酱料,散发着淡淡的酸甜气。
“这是什么?”姚太太好奇。
“我试着做的。”姚筝有些得意:“用鸡蛋和豆油搅的,尝起来像洋人吃的沙拉酱。”
她夹了片白菜,蘸了点酱,递给姚太太:“您尝尝。”
姚太太皱着眉头怀疑的望着姚筝递过来的白菜,勉强苦着脸尝了,眼睛一亮望着周围其他人:“还真有点意思。你这丫头,整天琢磨这些稀奇古怪的。”
母女俩边吃边聊,一顿饭吃了近一个时辰。
窗外又飘起了小雪,簌簌地落在窗棂上,更衬得屋里暖意融融。
饭后,姚筝回房看书。
肚子咕噜叫了一声。姚筝这才想起,已经是半夜。
她放下书,犹豫了片刻,还是披上外衣,推门出去。
门一开,冷风扑面而来,夹着细雪。她打了个寒颤,却在对上廊下那双眼睛时,愣住了。
贺斩就站在她房门外三步远的地方,一身深灰色棉袍,肩上落了层薄雪,也不知站了多久。廊下挂的灯笼在风中轻晃,暖黄的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那双眼睛却始终亮着,像雪夜里的星。
“贺斩你疯了,这么冷的天,不是说了不需要守夜吗?”姚筝皱起眉,语气里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心疼,随即回书房拿出一把小扫帚,也不顾主仆之别,帮着贺斩扫掉身上的雪。
贺斩抿了抿嘴,只是笑:“小姐这么晚了要去哪?”
姚筝这才想起自己的目的,眼睛转了转:“你饿不饿?”
贺斩愣了愣。
“走,我们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吃的”!姚筝忽然来了兴致,裹紧外衣,踩着积雪往厨房方向走。棉鞋踩在雪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月光落在雪地上,将院子照的如同白昼。
贺斩跟在她身后,看着她在雪中小跑的背影,唇角不自觉扬起。
厨房里黑着灯,但灶膛里还有余温,整个房间暖烘烘的。姚筝点了盏油灯,放在桌上,橘黄的光晕开一小片温暖。
“我看看有什么——”她在厨房里转了一圈,毫无头绪——她虽会做些新奇吃食,但对正经厨房里的东西,实在不算熟悉。
贺斩示意她坐在灶膛前的小凳上,随手抓了把灶膛边竹篮里的板栗丢进灶火:“小姐坐着烤火,吃烤板栗。”
不多时,板栗就裂开小口,散发出甜香。
姚筝小心地剥了一颗,烫得在手里倒来倒去,还是忍不住咬了一口。糯、甜、香,热乎乎地在嘴里化开。
“好吃。”她松松肩膀幸福的等待吃的,此时没了平日当家的压力,就像平常人家的小姑娘。
贺斩看着她,眼底有温柔的笑意。
姚筝想起什么,随意剥开一颗板栗,举起手对着背对自己做饭的贺斩:“贺斩——”
这个动作如此自然,又如此突兀。
贺斩整个人彻底僵住,眼睛蓦然睁大,看着近在唇边的栗肉,又看向姚筝,想要确认这个动作是否真实。
她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仿佛这个喂食的动作,和随手拂去灰尘没什么两样。
可贺斩的心跳,却在那一瞬间,漏跳了整整一拍。他能闻到她指尖残留的栗子甜腻的香气,丝丝缕缕,钻入鼻腔,直抵心扉。时间仿佛凝固了。厨房里只有汤罐细微的沸腾声,和他们彼此都有些紊乱的呼吸声。
贺斩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是下意识地,微微向前,低下头,就着她的手,极其小心地近乎虔诚地非常迅速的,用嘴唇含住了那颗栗肉。
他的柔软的嘴唇,不可避免地,轻轻擦过了她的指尖。
最微弱的电流,倏地窜过两人相触的那一小片皮肤。
姚筝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迅速收了回来,背到了身后,指尖微微蜷缩。她没有看他,脸上却悄然飞起两抹极淡的如同晚霞初染般的红晕,声音比刚才更平淡,甚至带着点刻意的若无其事:
“你肯定也饿了,点点肚子。”
贺斩机械地咀嚼着口中香甜软糯的栗子,心底泛滥出满满的香甜,将他浸泡在一种晕眩的不真实的幸福感,自从姚筝处理完学堂的事情,不仅没有轻松下来反而更加忙碌,很久都没有好好的静静地待在一起。贺斩有的时候以为两人之前的亲近都是很多年以前,其实也不过几个月前。而现在,他终于感受到胸口的火焰又在燃烧:“谢谢小姐。”
片刻后,他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
汤是奶白色的鸡汤,浮着金黄的油花。十几只小巧的馄饨沉在汤底,皮薄得透出粉嫩的肉馅。汤面上撒了紫菜、虾米、几丝嫩黄的蛋皮,还有一片翠绿的上海青,颜色鲜亮得让人食指大动。
“你什么时候学的?!”姚筝惊讶。
“之前我看小姐您经常熬夜,就跟着李妈学的快手菜。”贺斩将碗放在她面前的小几上,又递上汤匙:“小心烫。”
姚筝迫不及待地舀起一颗馄饨,送入口中,然而嘴唇还没有闭合馄饨已经滑回勺子——
“烫——”姚筝捂着嘴巴呼着热气,眼泪已经出来。
贺斩急急递上一碗水,抬手想要接过碗——
姚筝重新端起碗,吹吹热气,继续吃。
馄饨皮滑肉鲜,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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