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子只觉萧玠今日有些不对。确切说,是在沈娑婆离去之后。
他踩着沈娑婆的脚步进门,见萧玠已更换了新衣,整张脸红得叫阿子误以为他是发热。阿子去收拾桌案,却没再见郑绥送来的那封信。
阿子正疑惑,便见他从脸盆里掬了把冷水,砰地一声泼到面上。声音太过响亮,简直像个水巴掌。
阿子心中一惊,萧玠已抬头瞧他,水流涔涔滑落,狼狈得像淋雨也像流泪。
萧玠道:“你去忙吧,衣裳我自己洗就成。”
关于洗衣这事,源头还在萧恒。除礼服之外,萧玠的日常衣物萧恒很少叫旁人劳动,基本是由自己和阿双来洗。等萧玠大些,病情也不太反复,这些活也就交到他自己手上。
只是这衣裳今日才上身,萧玠虽爱洁,却也不到半日就要清洗衣衫的程度。
萧玠的古怪状态一直持续到傍晚。在他做晚课前,尉迟松带来最新消息:凶犯已擒拿归案。
是以萧玠匆匆赶到时,已有一个乐工服色的年轻人五花大绑地押在地上。
理所应当地,像演练过一样。
萧玠心中没的惴惴,问何仙丘:“确定是他?”
何仙丘道:“禁中各位将军查出的人,他口供不对,而且身上还有抓伤。”
萧玠点点头,走上前问那人:“你叫什么?”
那人答:“奴婢卢小青。”
自称奴婢,没有阶品。
萧玠问:“你的职位是?”
“奴婢刚进仪仗队,尚无供奉,现在打羯鼓。”
“羯鼓手——那你和春玲儿是同僚。”
“是。”
“你为什么杀她?”
卢小青头颅低垂,“奴婢找她借钱,她不给,起了口角,奴婢一时失手……”
萧玠捏着腕上铜钱,看了他一会,又问:“你常找她借钱吗?”
“也不是经常……隔三差五的。”
“你为什么找她借钱?”
卢小青嗫嚅,“奴婢闲时……在安仁坊押了只鸡,平时花两个子,图个乐子。”
萧玠眉头渐渐皱起,“斗鸡,还押钱?”
卢小青慌忙伏地,“奴婢知罪,奴婢知罪,奴婢没图几个钱,只是平时不大痛快,去买个消遣罢了!”
萧玠语气没有半分放松,“卢郎,你这是博戏。陛下三年前就严禁民间赌博,你是全然没把圣命放到眼里!”
卢小青身伏于地,觳觫不止。萧玠气息渐渐平定,开口再问:“为什么是她?”
卢小青一愣,似乎没想到他这样问,抬头时正对上萧玠的目光。萧玠盯着他眼睛,继续问:“她很有钱吗?”
“是、是,这小娘有不少私产,大伙都知道……”
“但据我所知,春玲儿这个品级的俸禄虽不至于短缺,但也绝不丰厚。她从哪里来的这些钱?”
卢小青有些慌乱,“奴婢、奴婢不知道……”
“噢,你将她的钱款打听得清楚,却没担心过她所得是否不正,自己又会不会掉进是非堆里。”萧玠又问,“那你是怎样向她要钱?”
“奴婢就是直接向她讨要……”
“我是说之前,第一次。”萧玠看着他,“是勒索,威胁,还是拿住她什么把柄?卢郎,你难道要本宫相信,她心甘情愿地将财物双手奉上?”
卢小青忙道:“奴婢就朝她索要过这一次,她不肯给,奴婢一时不慎……”
萧玠笑了笑,“你方才还说,‘隔三差五’地找她要钱。”
卢小青张口结舌,面白如纸。
萧玠缓缓道:“卢郎,你嘴里没有一句实话。你要晓得,我不是要你的命,说不定是要救你。你背后若有隐情,或者还有同谋,就此招供,可算戴罪立功。”
卢小青张了张嘴巴,眼珠滚动几圈,不由自主看向萧玠身后。
他在看谁?
萧玠紧忙随之看去,尚未从拥簇众人里找到对象,已听四周惊呼声起。他猝然转身,见卢小青猛然撞到一旁龙武卫的刀刃之上。
血溅当场。
萧玠无意识擦了擦脸,看着手指,突然有些眼晕。
血。
谁的血?
他又听见有人叫他,不自主抬头,面前,李寒正垂首冲他微笑。
萧玠知道他那颗头又要从脖子上掉下来了。
他心中默念,第一千一百一十一次。
……
“殿下,殿下?”
阿子冲上前掩住他的时候,萧玠才发现自己正浑身发抖。他的意识从多年前的腐烂气味里挣扎出来,睁开眼。卢小青仰面躺在地上,颈上开了个半大不小的口子。清心阁的粉墙上像刷了一道红漆,如果当场有镜子能照,萧玠会发现自己也被漆痕刷成半边红脸。他不知道卢小青倒地之时,腔中一股血箭穿过萧玠脸颊,准确无误地射在粉壁靶子一样的裂纹上。萧玠无动于衷,任由脸上鲜红淅淅沥沥,雨落池塘般,坠入卢小青身下积聚的血流。
萧玠没有喊人来救,脖子断掉半拉,华佗来了也得砸饭碗。他有预感,今天会出事,甚至是死人。自从再次踏入清心阁,他就嗅到一股奇异的气味,这是他的经验之谈,这味道和当年昆刀嘴里的腥臭味和苏合搽脸的香粉味一模一样。是糖浆放潮之后甜蜜却涩口的味道。阴谋的味道。
见他一动不动,阿子心中直鸣警钟。他想起初入东宫侍奉时,他的师父秋童叮嘱过一件极要紧的事。
当时,秋童领他穿过回廊,走向后院,阿子看到东宫□□居然摆放棺材一口,上头积灰一层。
不等他开口,秋童已语重心长道:殿下七岁那年,经历一件大事。自那之后,殿下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要睡在这里。
秋童看了看棺材,有些不可思议。
师父秋童手掌放在棺面上,道:又过几年……嗐,所幸那时候小郑郎进了宫,日日夜夜守在身边。殿下不睡,他也熬,殿下要躺寿材,他先自己躺进去。这么日复一日,才生生把这习惯给磨过来了。
说到此,师父长叹口气:殿下前年睡觉身边还离不开人,要么是你双姑姑看着,要么就是小郑。陛下么……冤孽——以后殿下就寝,你先在殿里待上两刻,待他睡沉再出去。还有,殿下若是再受什么惊吓……你仔细夜间看紧他。殿下那一段,梦里会行走的。有一回双娘寻不着人,东宫六率都出动了,结果殿下自己走去甘露殿在陛下身边躺着;还有一回……
师父说到这里闭上嘴,隐晦道:你也瞧见,院里那口井被堵了。
阿子半天说不出话。
从外头看,萧玠虽然孱弱优柔,却是个精神健康的人。但从师父描述里,他的一只脚已经踏在悬崖之外。阿子不知道他是凭靠什么意志才能单脚站立这么多年,也不知道什么打击会叫他不受控制地落下去。
阿子紧紧握住他衣袖,萧玠回过神,却以为他在害怕,反手握住他。
萧玠道:“继续封锁现场,在场所有人,由龙武卫就地关押问询。另外,卢小青的根底,明日之前报到我阁子里。”
他记得卢小青最后的眼神,他分明在看什么人。
背后的那只手伸到了现场,就算擒不住它,萧玠也必须断其一指。
***
萧玠一声令下,卢小青案接续着春玲儿案,在行宫里紧锣密鼓地盘查起来。这跟皇太子的平日作风大相径庭。回去路上,连阿子都听人窃窃私语道,别看咱这位储君殿下吃斋念佛,长大了却未必心慈手软。
他抬脸去瞧萧玠,萧玠已擦净血迹,颊上却染开一团可疑的粉红。萧玠轻轻道:“只盼这事能尽早了了,了了,不知能不能赶去崤北犒军。”
阿子听出他竟生了亲自犒军的决心,斟酌道:“崤北苦寒,殿下若去只怕又要生病,不若等小郑将军凯旋相见,又不急于一时。”
萧玠道:“回来,他就要定亲了。”
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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