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阁中散席时,兰惜还是扯出最初应承世子的那句话,想看看康市南坊炸碎的残渣。正巧收整沙盘的杨俭听着了,自袖中掏出黄油方纸包着的渣滓,顺手递给她。
“金石之气本就难辨,朱砂水银、云母玉英、胡粉秋石,烧出的气息相似,废墟里刨出些残渣,更是被漆脂烟墨熏得变了质。女公子还是托愿,走访东西两市能有新的线索罢。”
她捻起毫厘微末,湿腻之感顺指腹滑入心底,留下淡淡的碳灰色泽,间或夹几分黄白纤尘。
如杨俭所说,这包残渣原就不纯,加上近来有雨受潮,早难以分辨本质了。
——若有残渣,可寻祸因之物。
彼时夸下海口的豪情,经历短短几日磋磨,竟恍如隔世。兰惜将油纸重新叠好,塞进褡袋中。
走出光亮的内室,远天已微有曙色,却还是朦胧连成了一片。在昏晦的曦光中,阮袭瓖先一步下木梯,曲腰等她上来。
兰惜搂过他肩颈,屈髋由他稳稳托住,指尖无意勾着他喉前的氅衣系带,时而绕两圈,有些心不在焉。
直到那系带真松散了,她打圈的指节触到他结喉,才忽然火烧似的弹开。
阮袭瓖于是笑道:“在想什么?”
她能想什么呢?想赛舟河畔号鼓狂鸣,想银烛昏照大监讽笑,想脂炭兑硝硫、亡人如牛毫,想绿条与红蕊、雨雾洗锋芒。
还想宝楼香风,掩去了万千昔日龌.龊,儒典冗繁,机辩口角,仁义道德礼,为的仅仅是个未知前路的立场。
皇室颜面跟前,连世子之尊,都不过是小小蚍蜉而已,何其可叹可笑。
她捉回散开的系带,随手打了个结,然后在他肋前写,“累一天了,不许我发会愣么?”
“佛禅有修‘数息观’的,入门时常常浮躁掉举,不能克服贪欲、嗔恚、昏沉睡眠、掉举恶作、疑,五盖未净,无有喜乐。
你心中装着大事,气息时快时慢,俄而又骤起骤止,历过些坎坷的人都能看出来。千头万绪皆形于色,卫娘还得再修炼修炼。”
兰惜没想到他说得有鼻子有眼,她自认演技虽不算精妙绝伦,却也勉强能唬住韦后之流,以是狐疑写道:“你又想诓我话。”
“确有此意。”
他答得自然,浑像二人已是交锋多年、势均力敌的老友,如今历经千帆将要翻过一山,终于在大难前舍得冰释前嫌,真剖心联手了似的。
“郎居素今日带来的那俩小兵卫,你认识?”
“青梅竹马,总角之交,从记事起就在一块胡闹的伴当而已。殿下还要知道更多么?”
他哼了声,“那倒不必了,我私以为是卫娘姿仪无奇,教五陵年少错认成凡庸俗物,才自觉眼熟,不想尔三人竟是旧故。南都倒实在养人,白面皮瘦筋骨,男儿竟生女相,却不知军胄考较,他俩能扛下几招。”
这话实在略显刻薄。郦拂音体弱肤白,原承了他母亲美貌,至于斐徵那瘦骨嶙峋的体形,多少与他不戒酒色,掏空了身体有关联。
不过兰惜没反驳,心下微嗤,若真论女相……众艺台那位小太监才是美人骨,只惜空生了副瘢怪皮。
她压下心头的弯弯绕绕,心情逐渐转好,也能抽出点心思逗他。
“朽木之姿何能及殿下也。卫娘以为,早有先辈作了好词,稍稍能拟殿下俊貌。殿下且听——恂恂公子,美.色无比,诞姿既丰,世胄有纪。
那孙仲容同样系出将门,风姿无双,倒堪能与殿下平分秋色了。”
四下寂静无声,可自‘美.色’二字写落后,就仿佛真有女声念起这诗来。阮袭瓖觉得耳尖莫名开始泛红发烫,若非夜色浓厚,便遮掩不掉了。
兰惜故意一笔一顿,漫度了好半晌,总算是写尽了这一长串话。然直等到他耳廓渐凉,她缩在观音兜中差点昏昏睡去,才听这世子殿下悠悠出声。
“……油腔滑调。”
她撑着一线精神头,下意识在心底念着这四字。大约是福至心来,品出这厮轻快上扬的尾音非同寻常,一霎又醒豁来,鼓腮翻了个白眼。
“你方才说的烧硫,得烧多少才能熏死习武的坊卫?”
这话题岔开得十分生硬,兰惜想了想才答他,“若在室内,区区三五斤即可使人鼻窒。若在室外,恕我现下无可奉告,确切数量还需待我考察坊市,才好算个大概。”
阮袭瓖随口道:“哦,庭燎司库藏里的硫黄肯定不止三五斤,你就不好奇是何方神人,敢对睿帝下手么?”
兰惜眼皮都懒怠掀开,闭目养神,指尖无声划出一道道痕迹。
“好奇又能如何。斯人已矣,文书上的疑犯狱囚十数之多,罪是走三司联审定的,人是三十年前就拖去狗脊岭枭首示众的。如殿下所言,已成定论之事,又牵扯天家颜面,没人会再深究了。”
“啧,这倒不像你会说出的话。”
她原也是个爱打退堂鼓的秉性,说好听些叫知难而退。此际悻悻想起白日里,还义正言辞,在韦后跟前力争公平与否,而再蓦然回望旧途,竟也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夜道中闭上眼,踽踽前行起来。
“褚家近年景况如何?”终还是写了这一句。
阮袭瓖斟酌道:“年月久长,我知道的不多。当年圣人倚重褚老先生,见褚昱固不服刑,只道是欲加之罪,不忍再见忠骨蒙难,故而特免了褚家连坐。那时老先生就想辞官隐去,圣人百般恳求不允。
后来对褚家子侄多有照拂,敕令各司,铨选考评一应宽待,褚老亲侄褚向南无才,就拨去六宬左院里,担了个奉书之职,混口粮银。较有后浪之势的,是褚老孙侄褚念衣,如今他在御史台,任台院御史中丞。
十二年前,褚老先生年过古稀,上奏讫骸骨欲归乡。时夏,圣人起意往别宫避暑,因褚家别业离翠微宫很近,故与之同行。然不出一月,老先生仙去的消息便传回了大阳。”
琢玉已埋尘,再施恩于褚家,亦不过是通晓翻不起风浪,怜悯心居多。帝王之念,从来只有权益高低,谈何情谊,凭的多虚伪,也教史官哭圣贤。
兰惜默默写道:“殿下眼中,褚老先生如何?”
“冰心玉壶,持正不挠。”
“褚昱又如何?”
阮袭瓖轻轻一笑,步伐微顿,“夙慧神授,陆海潘江。”
兰惜心湖微荡,接着写下去,“焜昱错眩,他彼时身在局中,又能错看什么呢?淮南鸿烈杂糅百家之学,包罗万象,是自《本经训》一篇始讲政理,弑帝阴谋与朝中人有关系。可曲成文章、曲成文章……”
他这回笑出了声,“睿帝退位后,大宗之事仍会过问,尤其是吏部选官调任。当年非衡王党派之士,无不提心吊胆、日夜焦灼,纵是后来载进崇烟阁的从龙功臣,又有谁落着好了?
多少人因清算流放丧命,佐官幸存偷生,全靠睿帝一人力挽狂澜,举朝之中,谁却要反过来害他呢?”
她一抿唇,惦及阿翁领旨驻军北庭,何尝不是为避帝王嫉恨。古往今来,山木自寇之事,又有几人真正能说清?
左思右想后,卫兰惜发现她确实接不下这话,只好另辟他想。
“睿帝很信道,那么元烈四年之夏,他又是为何事,才去庭燎司还愿的呢?”
已行过嘉猷门,遥遥可见卷玉大楼耸入云际。阮袭瓖停下来,偏头乜她一眼,神情带几分讳莫如深,旋即说出的话也淡淡的,像在嘲讽什么。
“卫娘不明大阳城底蕴,约莫也不爱上茶寮听书,竟对元烈早年的故事一概不知。座上那位圣人,可很是忌讳热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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