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五,天子崩于长乐宫。
五月十七,葬于长陵。三日后,太子刘盈承位。吕氏一族,终于在长达十余年,险象环生的博弈中,胜了这场终局。
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转眼间,时令已入初秋。
新帝承位,大赦天下,长安城里里外外都显得活泛了许多。七月七又正逢高爽天气,家家户户便忙活着做麴酿酒,晾晒衣裳。而像郦家这样卓有藏书的人家,则纷纷趁着时令铺席晒书,祛霉防蠹。
郦寄前几日便仔仔细细地理了一遍书房,将满屋子的竹简、木牍,还有一些缯帛革书仔细拾掇好。他自小性子孤僻,几乎是这一堆竹册简牍陪着长大的,待它们向来细致耐心,几乎从不假于人手。
晨光初暖,蒸干了地上的潮气,便可以晒书了。
郦寄从书房里藏书最多的那只髹漆大书櫃里开始往外搬书,把木犊竹册都一捆捆抱到院里子,再摊到大蒲席上小心地缓缓展开……有些古旧牍册已经朽脆得厉害,稍不留意苇编怕就断了。
待搬到那尊书櫃最下层时,他目光倏尔一顿,忍不住停了手头活计——
“报!吕、吕三公子登门!”门僮喘着大气,脚步踉跄地奔进了他的院子,“来、来访大公子!”
室中原本凝神垂目的郦寄,这才从书櫃上收回了目光:“请他进来罢。”
那厢的门僮,听了话却没有吱声。
郦寄微微皱眉,回头却见那褐衣的小门僮正神色迟疑地望着他,似是想说话却不敢开口的样子。
他略微一忖,心下了然——
新帝承位,朝堂之上局势骤变。
吕禄与天子自幼垂髫同乐,情份亲厚,于是一跃成了长安城眼下最炙手可热的人物。如今,若他在尚冠街上停车驻马,只怕大半条街的公卿贵胄都要上前趋奉。
这般显贵莅临,照理主人亲自出迎才是待客之道。
想着想着,他不由失笑——就像看着自家阶前的野草,摇身一变,成了贵重无匹的琪草瑶草似的。
“你去罢,同先前一样便是。”
门僮无奈,只得领命而去。
……
吕禄脚下的步子有点儿急——袖子里那个小家伙儿,大约饿得厉害,已经隔着中衣抓咬了他好几下,该是见血了,半边小臂都泛着花刺划过的那种细疼。
“阿兄。”他匆促地进了院子,正见郦寄敛了衣襟半跪在蒲席边铺书,不及寒暄,便匆忙问道——
“府里的厨室,可备有鸡子?”
郦寄刚刚铺完手头一捆《甘石星经》,闻言不由抬了头:“怎的不用朝食就过来?我让厨工煮几枚送来罢。”
“不、不是我要吃……”吕禄一窘,才要解释,袖里那只小家伙便扯着幼细的嗓子“喵”了一声,尖利而清晰。
他于是清清楚楚地看见,对面正揽衣起身的郦家阿兄,动作蓦地滞住,铺书的手似乎微微一颤,却又立时勉力平抑了情绪。
“我、我是半道里捡到了它,并非有意惊吓阿兄的。”吕禄连忙往后退了两三步——以往也晓得郦家阿兄不喜毛绒绒的东西,却不晓得竟忌讳到了这等地步。
可随着他这番动作,袖摆一松,里头那只原本就不安份的小狸儿像是受到了莫大的惊吓,一边“喵喵”地连声叫唤着一边抓着袖衽钻了出来然后摇摇晃晃地吊在了他袖头,眼瞅着就要摔下来。
“——捏住它后颈。”
郦寄仿佛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开口提点。
吕禄下意识照做,而那只惊慌的幼狸竟当真奇迹般乖觉了下来,糯糯地“喵”了一声。它又瘦又小,灰不溜啾,却生着一双蓝青异色的鸳鸯睛……颜色驳杂,挺丑的。
“这般小的狸儿,应当尚未弥月,还吃不了鸡子,书房里的羊乳倒是温的,我取些来罢。”郦寄嘱咐罢,便揽衣起身。
——他体质偏寒,一年四季每日朝食必用羊乳,跟吃药差不多。
不一会儿,他端了一只黑地朱绘的小食案出来,案上一只黑陶鉴,一只素陶盌,陶鉴里涌出的乳香,瞬间让小家伙馋得细细“喵”了一声。
吕禄接过食案,照吩咐将鉴中的羊乳倒了一些在素陶盌里,放到了地上,再把小家伙轻拿轻放地搁到了盌边。它大约饿得狠了,埋头吃得可欢,几根长须上都糊上了奶渍,模样儿又蠢又滑稽。
“往后你喂它,羊乳、牛乳都成,这几日小半盂就成。每三日加上一勺,到了月底,便可以喂熟鸡子了。”
吕禄听得诧异,不由问:“阿兄……以往养过狸儿?”
像是触动了什么尘封的禁咒般,周遭蓦地一静。
“……嗯。”过了会儿,郦寄一面揽衣在席边半跪下来,一边几不可察地点头,“许久以前的事了。”
吕禄心下一突,晓得他不想多说,便熄了心里那点儿好奇,也在席边半跪下来帮着他晒起了书。
他这几年帮惯了手,已经练得和郦寄差不多的熟稔,两人搭伴儿干活儿果然快了许多,待小狸儿舔净了羊乳,满屋子的书也晒完了。
日头已经上了三竿,忙活了大半天,两人额上都见了汗。
郦寄丢了一根绶带给斑狸玩儿,招呼吕禄坐到了竹荫下的细竹簟席上歇凉,又令厨下送了一壶浸凉的酢浆来。
盛夏时月里,浓荫蔽日,竹风送爽,又啜着凉生生的清甜酢浆,吕禄只觉得一身暑燥顿时褪了大半。
“宫里这些日子以来,可还安宁?”
郦寄饮罢一杯酢浆,正替吕禄的漆耳杯里添满,随口问。
吕禄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上回,先帝刚刚晏驾,阿盈竟不意间听到姑母一桩谋划:为固江山,翦除诸将!
“经过几番来回,姑母已熄了心思,应是无虞了。”他声音有些闷。
前几日,姑母她经了近臣审食其一番说项,终于打消了扑杀诸将的念头。他和阿盈之前吊到嗓子眼的心,总算是落了地。
“不过,此事恐怕仍有余波。”郦寄放下漆耳杯,抬起眼,“先前已经泄了消息,生生在诸将心里扎了根刺,厝火积薪,安无遗患?太后想必也不安心。
吕禄点头,却骤然端了端坐姿,仿佛浑身紧绷了起来。
郦寄不由心下一沉:“翦除不成,便当安抚。太后她,又有什么旁的打算?”
“……联姻。”
吕禄垂了眼睑,紧握住手中的漆耳杯,静静看着手中杯里余下的一点点乳白的浆汤轻轻漾起一点波澜,便沉默了下来。
官面姻亲,须得彰显诚意,人选自然是愈有份量愈好。
吕家尚未婚娶的男丁中最合适的,便是他自己。
郦寄并不意外,窥破了他言下未臻之意,于是问:“令慈的意思呢?”
吕侯近年来一直卧病,府中乃是夫人掌事。
吕禄没什么好瞒的,一五一十道:“姑母想我娶陈丞相家的女公子,但阿母不乐意,她更中意周太尉家。”
这显然也在郦寄的意料之中,他只顿了顿:“那你属意谁家?”
“我不会娶。”
这句回答太过出乎意料,室中一静。
吕?抬了眼,目光越过竹梢,直视向中天的一轮骄日。几乎一霎间,眼睛就被刺得发酸,却死犟着没有偏头——
“阿兄,从小我就是家里最不中用的那个……要说勉强还挑得出一点儿好处,大概也就是听话了。”
这几日,阿母苦口婆心想劝服他——先是絮絮地同他说着这门亲事能平白得多少好处,周家女公子出了名的性子和软,嫁奁又丰厚,后来,见他冥顽不灵,便开始摆亏欠。自他出生时忤生,害她丢了半条命说起……桩桩件件,好像我还上几辈子也还不清。所以须得孝顺,像以往一样听话孝顺。
“可,我听话,也不是因为孝顺。”
他总算偏开了眼,双目有些灼痛,但思绪却清晰,极冷静地剖析着自己:“只是,懦弱罢了。”
这话,可谓诛心。
一个馋嘴的小孩子,垂涎自家院里新熟的秋梨。若生生忍住口腹之欲,惦记着留给田里劳作的双亲,那是孝顺;但,若不敢私摘梨子,只是害怕父母斥责打骂,则是懦弱。
这世上,不知道有多少这样自幼懦弱惯了的孩子。小时候懦弱听话,不敢私摘一颗熟透的梨子;长大后懦弱听话,不敢反抗一门强加的婚事。
这种听话,只缘于根植在骨子里的“怕”,从头到尾,与孝无关。
但,人是不能“怕”一辈子的。
郦寄显然听懂了,眉峦不由抬了抬,仿佛有些意外,但转而却是垂眼一笑,那种看着家中弟妹长大成人的那种,有点儿欣慰的笑。
他又饮尽了三盏酢浆,而后不紧不慢地开口:“所以,你拒婚,并不是为了……公输木坊的那位女公子?”
“咳、咳咳,”吕禄嘴里的一口酢浆还没来得及咽,立时被呛得猛咳了起来,肩背微佝,呼吸舛错,脸色涨得通红。
——他喜欢阿芗的事,一直小心翼翼藏着,连她都不晓得,究竟是哪里露了行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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