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蓼萧’是当年先生翻遍了三百篇《诗》,精心为女公子取的名字……你早就猜到了,不是么?”
当年,郑夫人逝后,樗里先生几乎把所有心力,都花在了被断言“命定早夭”的女儿身上。为替她延寿,他重拾了自幼研习的堪舆之术。令人遍访海内仙山,收集花种草籽种在灵池畔……终于有一天,一株天生通灵的蓼花破土出芽。
“先生之所以悉心照料我……是想我早点儿长大化形,好取了妖血为女公子续命。”
不理会那厢楚太子的神色,她兀自平静地说着:“可惜,草木精灵都长得很慢,直到女公子夭亡之时,我还是一株没什么用处的小蓼花。”
稚女逝后,樗里先生心灰意冷,灵池边的那只小花妖,自然也就从稀世珍宝变成了无用的弃子……被彻底遗忘在角落里,自生自灭。
“所以,你明白了罢?”
四目相对,她一双点星眸子就那样看着他:“我只是——太过寂寞了啊。”
小小的蓼花妖自破土出芽起,就执念一般渴羡着先生家的女公子。羡慕她有父亲无微不至的关切,羡慕她有许多人陪伴,羡慕她有好听的名字……而她自己,永远只有别人居心叵测的“照料”,和漫长得看不到尽头的寂寥。
“因为寂寞了太久,所以贪恋有人朝夕相伴,更贪恋这份被人关怀呵护的温暖。芈完,你何其敏锐……否则,当年及笄那晚,不会那样固执地问我‘明不明白什么是凡人的喜欢’?”
她轻笑了一声:“我的确‘喜欢’你。因为在我的生命里,还没有出现其他更温暖的东西。所以就想把你牢牢束缚在身边--甚至,不择手段。”
花妖少女抬起右手,中指指尖上缓缓浮起一滴豆粒大小的血珠子,她轻轻抬手,将那滴血珠攥在了掌心——
几乎同一刹那,尖锐的剧痛自心脏爆裂,穿透了芈完每一根神经,以他的坚忍,竟也疼得匍匐在地,浑身痉挛得缩成一团,仿佛某种被刀刀凌迟,却垂死挣扎的牲畜。
她却没有看他,只松了手,凝视着重新浮空的那滴血珠子:“你记不记得,我曾说过,我也取了你一滴心头血,所以很公平。”
“的确很公平呀,因为自你被我灌下妖血开始,你的性命就攥在了我手心儿里。只要我愿意,随时都可以无声无息杀了你……凡人的生命,真的脆弱得蝼蚁一样呵。”
“不过,杀了你,又有什么意思呢?”少女又轻轻地,呓语似的重复了句,“……有什么意思呢?”
“你走罢。”过了不知多久,她偏了头,看向天际那一轮渐渐西坠的夕阳,“你我之间无誓无约,原本也不需顾忌什么。”
“而况,我身为妖类,有着很久很长的寿命,十年光阴,不过恍惚一瞬。我将来总会遇到其他更有趣的东西,更温暖的人--然后,完完全全忘了你,不留一丁点儿痕迹。”
慧剑斩情丝,谁比谁决绝?
*
两个时辰后,芈完来到前堂议事时,天色已然入暮,室中小漆几上一盏银首铜俑灯,烁着昏黄的灯火。
“太子。”
灯下,扶桑纹漆案边,黄歇长揖一礼。
两人相对落坐,黄歇面上虽有倦色,但整个人仍是处变不惊的从容,他事无巨细地同芈完一一详述潜逃的路线与人手安排--此事早已绸缪多年,只是王上病重的消息,让原定的计划陡然变得仓促了些。
芈完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直到听完时才沉静地开口,问了其中一个最大的疏漏--一旦人去楼空,很快便会被秦王发觉,该当如何?
“只要黄歇留在此地,府中一切如常,秦王暂时应当不会起疑,至少可以拖延上两日工夫。”
昏黄的灯火下,年过半百的楚国谋臣声音很缓,但一字字出口,却仿佛有千钧的力道。
李代桃僵,正是整个计划的最关键的一步。
留在此地?!听懂他言下未臻之意,一直垂着眼的楚太子,蓦然抬头--
“以往,太子说得并没有错。”
鬓发霜白的楚国谋士,就这样从容地与储君对视,目光坦荡中透着几分释然:“黄歇,从来只会做最‘妥当’的选择呵。”
--不论,死生如何。
“而且,臣也未必是送死。”顿了顿,他口气更缓了些,十分透彻地审时度势——
当今秦王并非庸主,行事一惯睿智精明。若太子顺利归楚,以秦王的城府,非但不会杀了臣,反而会毫发无伤地送归陈郢,予太子--未冕的新任楚王,做个顺水人情。”
“所以,请太子务必保重。”
公元前二六三年,楚左徒黄歇李代桃僵,助太子芈完自咸阳潜逃。
--追到楚太子了!
浩浩荡汤的渭水河面上,黑压压的秦军戈船封锁了整个水面,仿佛黑色的巨兽龇着獠牙,将可怜的猎物--一艘看上去十分普通的贩布货船,逼到了血盆大口边。
奉命追缉的秦军左庶长负手站在戈船船头,鹰隼一般的眸子死死锁着它--当日咸阳宫送回楚太子后不过一日,便接到了楚王病重的密报,王上警觉,立即遣人前往太子府,却只拿住了李代桃僵留守于斯的黄歇。
之后,他们星夜兼程追了整整两天一夜,其间被好几拔疑兵扰乱过视线,但总算借着今晨的水雾,不负众望地将楚太子截在了大秦水域之内。
“左庶长,船上的人如何处置?”确定已经堵死了对方所有后路,一名秦国甲士在他背后躬身请示。
“劲弩射杀,勿留活口。”
玄衣黑甲的秦军左庶长,冷冷盯着几丈远外的商船,面无表情地吐出了八个字。
——射杀?!包括楚太子?!问话的甲士蓦然抬头。
“这是王上的谕令。”
左庶长声音微沉,淡淡解释了一句,“渭水下游,便是赵国了。”
如果从咸阳出逃的楚太子,不明不白死在赵国地界儿上……势必是好一场纷争。而大秦眼下,正缺一个对赵国出兵的藉口。
“嗨!”甲士俯首应喏,领命而去。
半刻钟后,百余名强弓手齐列船头,手挽劲弩。左庶长一声令下后,万千箭羽齐发,寒锐的三棱铁矢,朝着薄板箬蓬的船舱密集地攒射了过去……
“左庶长,不、不好了,西……西边好像起了龙挂!”
大约半刻后,他身后,有些突兀地响起一声几乎变了调的惊呼,顷刻之间,一向军纪整肃的秦军兵士们纷纷惊声燥动了起来。
--龙挂?
大雨已止,河上无风,怎么可能会起龙挂?左庶长皱着眉峰回了头,却在看清天边异象时面色骤变。
距他们十余丈远处,一股强到诡异的劲风正挟卷着河水凌空而起,深青色的水柱在半空蜿蜒作了一尾数丈长的巨龙。紧接着,便见这尾水龙便逆着风向,暴虐地向他们的船只袭扑过来……
滔天巨浪屠河而下,一艘艘原本坚不可摧的秦军戈船,纷纷薄木片儿似的散了架,渭水河面一片狼藉……而那艘原本已陷入绝境的货船,就这样在一片混乱之中消失了踪迹。
……
芈完是夜里躺在甲板上醒来的,一睁眼,入目的就是头顶一望无垠的墨蓝色夜穹,还有天穹正中那轮皎白如镜的满月,四野静谧,只听得到耳畔微微的水声。
--今日,原来是仲秋。
“你醒了呀!”
--蓼萧!他几乎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了似的,陡然一惊,霍然撑着手臂从甲板上坐了起来。
“哎呀……别乱动!伤口才刚裹好,当心裂开啊喂!”花妖少女几乎有些气急败坏地按住了他。
芈完这时才清晰地感觉到了左肩的箭伤,微微撕裂的痛感却使他思绪更清醒了些,目光错也不错地紧紧胶着本不该出现在这儿的花妖少女,惊疑多过了惊喜。
“高兴得都呆了么?我也有个顶高兴的事儿要同你说呢!”她一双眸子晶亮,雀跃的笑颜里带着孩子气的得意,“我修出妖魄啦!”
他神色更为疑惑。
因为,他清楚地记得,她曾说过,草木精灵修炼小成,凝出妖魄大约需要三百年。
一旦修成妖魄,她对灵池的依赖就能稍小些,便可以离开旧宅,到方圆百里内的地方放放风——就像现在这样。
“是它的缘故啦!”花妖少女双眉飞得更高,把皓白的手腕在他眼前晃了晃,长命缕上那颗玉珠在月光下似乎更炫目了许多。
他凝目看着那颗珠子,像是隐约明白了什么:“这颗玉珠……”
“这不是玉,是凤骨珠。”蓼萧眼里都是笑,“也就是神鸟凤凰的遗骨……虽然只有这么小小的一块儿,但对普通的妖类而言,已经受用不尽啦!”
他听到这儿,神色才缓了缓--当年,白翁千方百计想讨取这骨珠,他便起了疑心,多方探听才晓得这颗珠子蕴有灵气,是凡间难得的异宝,于修行颇有助益。
所以,少年不久便寻了个藉口,在端午时将它系在长命缕上送给了小花妖。
蓼萧也想到了旧事,不禁瞪他一眼--这呆子还担心这颗珠子不肯认主,所以用自己的血染成了赤色缯丝来穿玉珠,然后亲手替她绾过命脉,结在腕上。
芈完,一直就是这样啊。她要什么,他就给什么,毫无原则地纵着、宠着、呵护着……天长日久,几乎都要把那个原本并不娇气的小花妖给惯坏了。
所以,她大概永远都不会告诉他,自己之所以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凝出妖魄,可不是什么巧合。除了凤骨珠的奇效,她还强行调动真元,揠苗助长式地催熟……搭上了自己大半修为。
身为妖类,她生来任性而执著,因为孤独了太久太久的岁月,所以,为护住生命中刻骨铭心的一点暖色,不惜倾尽一切。
“嗳,那天,在灵池边,我发脾气时……那些话,你不会当真罢?”
片刻安静后,花妖少女忽然有些突兀地开了口,一双点星眸子紧紧盯着他,却是倨傲地略微扬着下巴,脸上只差写着--你敢当真试试?!
“嗯,我知道。”芈完凝视着她,声音轻低。
--那个时候,彼此都以为此一别即是天涯永隔,她故作决绝,只是不想他这负心人太过内疚而已。
“知道就好!”花妖少女得意地扬了扬眉,眼角余光随之扫过了头顶夜空中那一轮将至中天的皎皎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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