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安静躺着,身上窥不见起伏。
贺玉打量他时,一道目光也落到了她身上。很安静,静得让她辨不清对方的情绪。
兽类对恶意总是有着天然的敏锐,这些年五感被疯病磨得厉害,时常目不能视,耳不能闻,反倒让她有种返璞归真的错觉。
混沌开蒙的时候,阿妈把她抱得很高,高到伸出手就能触碰到太阳——那是每个生灵诞生之初就拥有的东西。落在草原上,落在云野间。人在层层叠叠的衣冠与辞藻里费力揣摩一颗心的颜色;兽用从阳光雨水掠过皮毛来感知温度的方式,在此刻嗅到了同类的味道。
无声的对峙,泠泠清泉印出个四不像的怪物。
贺玉率先侧目,问身边人:“能搬动么?”
守卫面露难色。他觉得那伤腿恶心。
穿金戴玉的公子少爷,自出生起哪里见过这么血腥的伤口,更不要说上手去抬动。
刑狱近年来由贺玉坐镇,审讯之外很少出现苛责犯人的情况。她有她的一套法子,效率奇高。只要不动她的一亩三分地,这位上峰对下属几近于宽容了。因而内巡司成了一众二代削尖了脑袋都想进的地方:钱多,事少,上峰通情达理,能时时在陆内相面前露脸,还能给家里长辈一个交代。
造孽,一钱银子买的情报果然不靠谱。
黑心贩子。
沉默几息,他还没想起那骗子的具体模样,颈侧就先一凉,剑鞘无声压了上来。
“我从前没见过你。”
冷厉的声音刮得他一激灵,后背不知不觉竟已汗湿了大半。他急忙解释:“是陆相府上的丁内官调我过来的,调令还摆在我枕头下,指挥不信尽可随我去看……”
“咔哒”。
剑鞘上出现了道裂纹,从合掌的部分一直蔓延到鞘尖。
那一瞬间守卫觉得她想捏碎的不是剑鞘,而是自己和丁内官的头骨。
到底是谁在说贺指挥使情绪稳定了,二钱银子买的情报果然不靠谱。
忐忑等了几息,预想之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贺指挥使淡定收回了剑,声音平静说道:“那就把他泼清醒点。”
“哦哦、是!”守卫当即逃也似得跑去提水了。
贺玉拢着额前发,试图将那点被药物放大的急躁压回心里。
冷静。
陆方已经将内巡司的官位拿出去卖了。
冷静,冷静。
相近的气息屏蔽了大脑的感知,直到于短促的呼吸间听得一声轻笑,贺玉才想起身侧还有一人。
薄雾在眼前凝成实质,鲜红欲滴。她垂下手,一步步朝他走近。
梁琢。
他老子守在棣州,手上握着江陵水道。天琅军还指着梁承吃饭,北司也指着梁承过活。若非闻风台趁乱截人,谁也想不到秦简之会下这样的死手。
秦简之怎么敢呢?心眼子比莲蓬还要多的人,怎么敢在事实未明之前,就对梁承之子做出这样的判决?
“噗嗤——”
钝器砸进血肉里的闷响,贺玉控着力道,复将剑鞘拔出,猛然插入他腿间伤口,厉声问道:“梁承想你死在临淮都,是不是?”
这是她先前用来诈中司禁军的话,真正提走了人,才发现不无道理。
那人的身体剧烈痉挛起来,剧痛之下,喉间措不及防逸出声痛呼,贺玉顺势压实那块欲裂的腿骨,他却再不肯叫出声了。
饶是少年人心性坚韧,鼻息还是不受控制变得粗重。一声一声,湿热地扑在贺玉手背上,顷刻间就沁湿了皮肉。
手下力气愈发重,困兽犹斗。
他的肩背紧绷,试图弓起,却因巨力压迫不得果,转而手臂蓄力,打出的一瞬叫贺玉拽住了镣铐,重重一顿,那拳被着实挡在肘间。
几发反击牵动了身上伤势,喘息声加重,痛苦而愤怒,搏斗间,有什么东西几欲喷薄开来,将要灼伤人的皮肤。
贺玉恍惚间听得一声哀鸣。
她只认得一头狼,濒死的,凶猛的,叼着她的衣领疾行,最后一口气喷在她颈间,也是这样的滚烫。
冷汗凿穿了她的神志,一滴滴往下砸,她险些压不住手下挣扎的身体,当机立断弓身收鞘,膝盖碾上他的喉骨,紧紧压住。
“你父与秦简之是否有勾结?”她听见自己如此问。
停下,贺玉,停下。
好烫。
喉咙被烙铁烧干,又被洒下一把沙子。
她眼前一片混沌,她看到箭雨齐发,火烧光了草地,烧光了人和粮食。她像幼时一样,本能张着嘴想接天上的水喝。
宛县常年干旱,是不落雨的,暗红黏腻的液体落在嘴里,那便是雨。
但临淮没有雨。
已经很久没有雨了。
她望了许久,天上什么都没有。温热的液体从眼睛里滚出来,她看不清天的模样。
贺玉,停下。
疼痛已经唤不清神志,她呼出口浊气,将身体撕成两半,一半压在牢犯身上:“三舰七鹘二十四舸,漕船一百零七数,入都时吃水线无误,炸于临淮江面,残骸沉底,却不见货物踪影,当真为贼人所掠?”
明知对方不可能回答,眼下自己这幅癫狂模样,所作所为,无异于迁怒。
可贺玉一闭眼,心头那团火就烧得厉害。
火舌贪婪吞噬着另一半皮囊,叫她做不回人。
守卫便是在这时提着桶回来的,甫一踏进牢门,便见指挥使垂着眸,面无表情,身下那人已经没了动静。
杀、杀人啦!
他顿时吓软了腿,后退一步就要往地上坐——
“站不住就滚出内巡司。”
指挥使并未回头,再开口时话里听不出喜怒:“把他泼醒。”
人还是活的。意识到这一点,守卫总算捡了点力气回来。但他高估了自己的胆子,水泼出去的一瞬间急忙将力往回收,却还是泼歪了贺玉一身。
天老爷,怎偏就我如此倒霉?
上值第一天就得罪了上峰,那几百两黄金怕是要打水漂了。他欲哭无泪,眼睁睁看着指挥使站起身,步履极重,把他的前途踩得一团糟。
然而指挥使直直掠过了他,坐到了后方的案面上。
守卫一时哭不出来了。指挥使喊他:“你去审。”
他手忙脚乱找回胆子,就要往前去,指挥使又喊住了他:“把桶带上,泼到他肯回话为止。”
他于是战战兢兢上前,将水泼到了地上躺着的那人身上,开口询问:“姓名!”
没有回应,他复又泼了一次,“老实点,报上名来!”
……呼。
贺玉说不出别的话,一身躁动叫这水泼得清醒了些,此刻有些想笑,她弯弯唇,又笑不出来了。
这人顶的是内巡司名号,审讯手段还停留在照本宣科,念的内巡司细则第一册第一页第一条。
水不是凡水,盐水兑了几样生骨增肌的药材在内,叫人受了刑又不至于肌骨溃烂而死。守卫还在徒劳地喊着“姓名!”“报上名来!”,没得到回答,就有一直问下去的趋势。
贺玉沉默听着,单手撑着桌面,耳鸣声细密地漫了上来。
……梁琢。
镇海东军节度使梁承幼子。
梁承想他死吗?想。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ggds.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