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我除夕那夜发神经的福,宿夕入了庆福的眼。
一道儿打了一场牌之后,庆福很欣赏宿夕临危不乱的静气,放出了风声,说明年要把她和惠月提拔为紫宸殿的大宫女。
一时众人皆惊,妒者如云,紫宸殿大宫女,这可是光宗耀祖的岗位,宫女生涯的巅峰,通往阶级迁越的康庄大道啊!
宿夕天降馅饼,欣喜若狂,兴奋之余不忘犒赏伯乐,当晚便从膳房提了一篮乳酪樱桃回来,非说要送给我。
“宿夕姐姐使不得,我差点害苦了你,你还送我东西,这不合适!”我脸涨得通红,奋力推辞她的好意。
宿夕正在兴头上,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嘴里道:“哪儿不合适?有道是成功细中取,富贵险中求,沈娘子你给了我这个机缘,让我在庆福爷爷面前露了把脸,怎么是害我呢?”
我实在拗不过她,只能别别扭扭地收下了,在宿夕殷切的眼神注视下,硬着头皮猛吃了三碗乳酪樱桃,半夜里打了无数个奶味的嗝。
过了几天,延英殿务工的意得小可爱来找我,兴奋地告诉我:他成功升职啦,从一个洒扫内侍变成了一个光荣的内殿内侍,不独是地位有提升,连工资都小小涨了一波,现在碰到从前的旧识,人家都拿羡慕的眼瞧他,让他极是妥帖满足。
我鼓励他:再接再厉,争取有一天拳打素行脚踩庆福,干出属于你的一片天!
大家都忙着升官发财,我也不例外,在我义正严辞的要求下,狗皇帝痛快地给我发了双份的俸禄,条件是让我给他当陪读,每日一个时辰起,负责为他答疑解惑,研墨递笔。
后来他发现我研墨水平稀烂,遂把工作内容缩小至仅仅答疑解惑。
虽然我觉得这份工作很无聊,但外面却有许多的人羡慕这个机会,尤其是魏喜子,他馋得都要哭了。
“我也想要双倍的俸禄,”魏喜子眼巴巴道:“陛下那儿还缺人吗。”
“你平白无故的,为什么要多干活?”我疑惑地问道:“伺候他多烦呐。”
“我想多攒些金银,长安钱米贵,去年考上进士还没授职的时候,我每日都只吃得起蒸饼拌糠咽菜,”魏喜子诉苦道:“我娘还来信问我有没有在长安买上宅子,还宅子呢,我连大户人家的茅房都买不起!”
我不敢吭声,我家刚买了胜业坊豪宅,说出来我怕他有情绪。
“要不喜子哥你多练练书法,我听说写碑铭来钱很快……哦!我记得先皇在世的时候,曾给当时的吴起居郎赐过一套安邑坊的宅子,如果你干得够好,没准咱们陛下也能给你赐个呢!”我绞尽脑汁给他想财路。
没想到魏喜子黑脸一红,羞羞答答道:“承你吉言,我要是有了安邑坊的宅子,就有勇气去……去向她提亲了。”
我八卦的耳朵灵敏地竖起:“跟谁提亲?女的?”
魏喜子浑身冒出粉红泡泡,幸福洋溢地嗯了一声。
在我的高强度逼问下,魏喜子很快就缴械投降,全盘交代,说是他在除夕夜的花会上,遇到了一个翩若惊鸿宛若游龙的大美人儿,美人儿丢了簪子,恰好让魏喜子捡着了,美人接过发簪,对他楚楚一笑,魏喜子那少男怀春的心,就这样落在了曲江岸。
“……她美得就像一个梦,见了她才明白什么才叫一顾倾城再顾倾国,甭说是人世佳人了,就连九天仙子都比不上她的一根头发丝,你没见过她,你想象不出的……”魏喜子痴迷地回忆道。
我无情打破他粉红色的回忆:“别想了,咱们长安城里漂亮到你说的这个程度的只有三个,教坊司的谢修娘,红袖楼的酥香雪,另加尚书令温大人家的温白璧,前两个都不是正经人,后一个你也高攀不起。”
魏喜子赶紧摇头道:“都不是,她说她姓王,住在崇仁坊。”
我一下警惕起来道:“喜子哥,你要小心些,长安城里有名姓有排场的漂亮娘子不多,我几乎全见过,可崇仁坊几户王姓人家,女儿生得都其貌不扬,她莫不是个流莺艺伎,看你供职御前,还尚未娶妻生子,有意勾引?”
看他笨得跟个憨八龟似的,我觉得我有必要向他科普长安市井仙人跳的种种套路,免得被人给坑了再哭唧唧地跟我借钱。
魏喜子还想再说,庆福突然来传唤我,说是皇帝宣我过去陪着读书,命令我速速到岗。
我只得和魏喜子约定下回再聊,遗憾地跟着庆福走了。
直到开始上工时,我脑子里还是记挂着魏喜子的艳遇,李斯焱同我说话,我也是心不在焉,
“你在想什么?”
脑门被书敲了一记,抬头时李斯焱正懒洋洋地看着我,修长的手指拈着一本时人诗集。
我回了神,拢起袖子道:“没什么事,就是先前魏喜子说他元夕那日去曲江赶诗会,遇见了一个天仙绝色的美人,我在想她漂亮到什么程度,让魏喜子几天了还魂不守舍的。”
李斯焱饶有兴致道:“你好奇吗?不如我把她叫进宫来给你瞧瞧?”
“是你自己想瞧吧,推到我身上作甚。”我翻了个白眼。
*
我不过是随口一提,没想到李斯焱真来了兴致,他找人按照魏喜子提供的线索一户户查过去,很快就查到了那个绝色佳人的住址,并在正月的某个清晨,传唤此女入宫觐见。
他发布这条命令的时候,我正紧紧拢着袖子取暖,心想狗皇帝可真是焉儿坏,他这么一搞,魏喜子哪还敢再肖想他的神仙姐姐,一颗少男心就这样被生生打碎,好不令人唏嘘。
连着两天了,我每次出殿门都看到魏喜子对着夕阳,悲伤地吟诵“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之类的失恋必吟经典三百首……我不小心听了几回,差点把门牙给酸掉。
*
魏喜子失恋的悲伤,在美人进宫的那日达到了巅峰。
惠月告诉我,李斯焱把觐见的地方挑在了清思殿。
清思殿殿如其名,坐落在太液池东侧,大冬天的那叫一个又凄又冷。
觐见当日的大清晨,我哆哆嗦嗦地起床,颤颤巍巍地跟着皇帝的御驾前往太液池,一边往手心哈气,一边在心里狂骂狗皇帝折腾人,他就不能自己去和美女谈星星月亮人生理想吗?非要把我和魏喜子两个叫过去看他俩眉来眼去,什么玩意儿!
魏喜子心情也十分复杂,一方面,要见到心仪的女子令他十分激动,另一方面,心上人要变成娘娘了,这又令他十分伤感。
我本想安慰一下他,但今天刮的是祁连山来的西北风,太冷了,我觉得人还是应该多可怜可怜自己。
突然,庆福从队伍前头过来,给我递了一个精致的小手炉。
我受宠若惊,接过来抱在怀里道:“哇,谢谢庆福!”
庆福臊眉搭眼,态度冷淡道:“谢我作甚,陛下给你的。”
我马上把小手炉拿起来端详了一番,确认了这不是李斯焱常用的那几个,这才放下心来,问庆福道:“是送我的,还是只借我使一使?”
“美得你,这是给王娘子准备的,待会儿进了殿,记得还给惠月。”
庆福翻了个白眼,转身就走。
我揣起手炉,冲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
死老太监天天翻白眼,也不怕眼皮子抽筋。
终于走到了清思殿,我把手炉还给了惠月,惠月接过去笑道:“圣上许久未幸清思殿了,如今难得来一次,我们做下人的必须好好伺候才是。”
“惠月姐姐真厉害,”我拍她马屁,和她一起进了耳房:“这上上下下都是你收拾的吗?”
“不独是我,尚宫局那里也派来了一个管事娘子。”惠月道:“其实只是简单清扫了一下,陛下突然说要用这处宫苑,我们措手不及,匆忙之中束手束脚,也只能打点成这样。”
我随口道:“清思嘛,与情思读音相谐,他选这处宫殿,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只是难为了我们这些下人,要重新给他整修屋子不说,还要大老远地从紫宸殿走过来,烦死人了。”
惠月只是笑,不接话。
*
等了约一盏茶功夫,那传说中的天仙大美人翩然而至,由一群宫女内侍们簇拥着,款款走入殿门。
传说中的大美女即将登场亮相,众人皆屏息凝神,静候佳人。
魏喜子强作镇定,其实脖子非常明显地伸长了一寸,看起来像个等食儿的雏鸟。
人未见,香风先入罗帷,隔着帘子看她第一眼时,我被惊艳地哇了一声,双手不自觉地捂住了嘴。
天啊,我看到了仙女吗?
魏喜子没骗我,确实是一个窈窕世无双的大美人,目若横波,肤若凝脂,穿了迤地的红绮罗裙,仪态优雅如水中央的鹤,昔日长安三大美人绑在一块儿都比不过眼前的这位主儿,这是真真正正的倾国之姿。
我兴奋地心想:稳了,李斯焱告别处男之夜就在今晚。
美人步步生莲入了内殿,只留一个翩若惊鸿的背影。
我们这些在旁随侍的半天没回过神来,尤其是魏喜子,那日他见到这位美人时,美人不过寻常打扮,今日她着了盛装,更加艳色逼人,连我们这些女子看了都心动,更何况男人呢。
我拉了拉惠月的衣袖问道:“她叫什么名字?是咱们长安人士吗?”
一向沉静的惠月也失神了好一会儿,被我一拉,才大梦初醒般回转了来,回答道:“她叫王芙娘,是琅琊王氏的送来的娘子,咱们除夕吃酒的时候,小蝶说起要进宫的两位娘娘,其中之一就是她。”
我听得呆了:“啊?有这样巧的事?”
惠月若有所思道:“谁知道是不是巧的呢,这样因缘际会之事难说得很。”
我愣了愣,明白了她的意思,哦……看来美女是个很厉害的美女啊。
所以这个故事是:王娘子先是打听到了魏喜子是天子近臣,再安排一场和他的偶遇,最后引起了皇帝的兴趣被招进宫。
她这样一做,就能先另一位巨鹿魏氏的女子一步面圣,提前入了皇帝的眼,李斯焱的后宫至今空空如也,若她能摘到第一颗桃子,在年轻的皇帝心里,今后的位置绝对低不了。
想到这儿,我又兴奋起来,厉害的美女好啊!最好再吃个几碗飞醋,吹吹枕头风让李斯焱把我给提前放了……
正当我陶醉于未来畅想中无法自拔,甚至开始脑补抱美人大腿的一百种姿势时,庆福像幽灵一样从我身后冒出来,阴恻恻道:“沈起居郎,陛下叫你进去。”
惠月的眉毛一抬。
我被吓了一跳:“他叫错人了吧。”
庆福耷拉着眼皮,一脸鄙夷道:“就是你,赶紧进去。”
我急道:“他俩金风玉露天作之合,叫我这个妖怪去煞什么风景?”
庆福道:“你想自个儿走进去,还是叫侍卫们扛进去?”
我想起了李斯焱手下那几个一身蛮力的侍卫,原地跺了跺脚,最后只得不情不愿,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
进门时,美女王芙娘正低垂着脸,楚楚地立在堂下。
她背对着我,露出后脖颈一片腻白的肌肤,弧度优美,莹莹然如雪光。
我不自觉地伸手摸摸自己由于常年伏案写作而格外僵硬的脖子,人比人气死人。
李斯焱今天穿的是一身朱红锦袍,我记得这身衣裳,一年前我从掖庭被叫回紫宸殿的时候,他就是穿着这身衣服接见的我。
可我格外讨厌这种鲜艳的红色,总让我联想起朱红的宫墙和那日宣政殿上我阿爹的鲜血,虽然已经过去了快一年的时间,那一幕我还是记得清清楚楚。
他在笑着同王芙娘说话,语气亲切和蔼,和跟我讲话时懒懒散散的样子南辕北辙。
呵,男人。
我进去后,轻手轻脚地找了个角落坐下,铺开一张纸记录他俩的对白。
虽然说这是起居郎的本职工作,但我总觉得不大自在,哪有和美女约会还带着起居郎的皇帝啊?
正常皇帝不都应该把宫人遣得一干二净,然后去龙榻上干些不可描述之事吗?
我一边想,一边运笔如飞:皇帝问王芙娘乃何地人士,芙娘笑答奴祖籍琅琊,去岁入长安,寄居崇仁坊王相宅……皇帝又问芙娘年岁几何,可有婚配,芙娘答虚龄十六,未许人家……皇帝问王芙娘可曾读书,芙娘答不过略识几字,读过四书五经等等……皇帝召芙娘上前。
王芙娘略往前走了两步,一双盈盈如水的大眼睛微微抬起,大胆地瞧了眼年轻的君王。
她大概对未来的夫婿是满意的,脸颊上飞起一片恰到好处的红云,更显娇媚。
女的美,男的狗,好一对不般配的璧人。
这就是做起居郎的好处了,能头排看皇帝的好戏。
正当我看得高兴时,李斯焱突然和蔼地对王芙娘道:“王娘子会错意了,朕是让沈爱卿上前。”
一边说,一边对我招招手。
我吃瓜的喜悦笑容凝结在了脸上。
王芙娘也愣住了。
她循着李斯焱的目光,转头看了我一眼,满眼都是惊疑不定。
噢,美人就是美人,连受惊都受得那么优雅。
眼见躲不过去,我尽力扯出一个真诚的笑容,小心翼翼蹭过来,向她打了个招呼。
王芙娘小嘴微抿,也对我行了个礼。
只见那水葱一样的素手轻轻翻起,仪态万方地向我屈膝一福,涂了樱色口脂的嘴唇开合道:“沈起居郎。”
“啊,王娘子认识我吗?”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
王芙娘温温柔柔道:“曾听长辈提起过。”
“哦……”
说罢,她已转过了头去,可我还是忍不住瞧她,她生得太美了,我对美人天然有好感。
我又向她的方向蹭了一蹭,试图用我的平平无奇来衬托她的美丽。
我想让李斯焱知道:小老婆可比起居郎好玩多了,请多多跟小老婆玩耍,别老来折腾被迫上班的起居郎。
不知道他有没有体会到我的良苦用心,李斯焱斜斜倚在上首处,一只手撑着头,一只手抚弄着他新得的白玉镶金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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