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嬷嬷将绣绷搁下，动作迟缓。一旁立着的玉兰绣样随之倾倒，亦如她此刻沉坠的心。
她一直挺直的脊背缓缓佝偻下去。昏黄烛光在她面庞刻下深浅不一的阴影。
“……便如当年，谁又能料到，你母亲竟能活着走出那处地方。”
她声音沙哑，浑浊的眼珠蒙着一层泪翳，定定锁住跳动的火苗，“你母亲……闺名可是郑白芨？”
烛火倏然跳动一下。宋清徵屏住呼吸，微微颔首。
“嬷嬷，请您明言，”她强压住喉间的颤抖，力求字句平稳，“我母亲……究竟所犯何事？”
郭嬷嬷凝视着眼前少女，凝视着她眉宇深处那抹与故人依稀相似的神韵，长长一叹。
“三姑娘既执意要问，老身……便说一段旧事与你听。”
她的目光逐渐放空，陷入遥远回忆：
“那是许多年前，一户钟鸣鼎食之高门。家中有两位郎君，虽名为主仆，实则情谊深厚，宛若手足。为仆的那位年长几岁，性情忠厚耿直；为主的那位年少聪颖，那时……品性也算得温厚。”
“后来，仆从年至弱冠，父母为他聘下一门亲事。新妇门第虽非顶尖，却生得容貌清丽，性情温婉娴静，更兼擅丹青，通晓音律。夫妻二人举案齐眉，次年便得一子，日子过得和美顺遂。”
“那位主家郎君素来不拘礼数，时常过府与仆从把臂同游，亲密无间。新妇爱屋及乌，也将这位主君视若亲弟，悉心照料。”
话音在此一顿，嬷嬷眼底掠过深刻痛楚。
“天长日久，那位主君……竟对这位兄嫂，生出了不该有的妄念。待他执掌家中权柄，便将仆从远派至一处偏远险恶之地。明面上说是历练才干，实则……只为离散他们夫妻。”
“此后，主君便趁机百般接近，对兄嫂关怀备至。可怜那妇人，只当他顾念旧情，仍以亲弟相待，毫无防范之心。”
宋清徵心口泛起寒意，已隐约窥见这故事令人窒息的走向。
“如此一年过去，仆从在任上遭遇当地豪强袭击，身负重创，命悬一线。”郭嬷嬷的声音沉了下去，“主君表面震怒，派人驰援，暗地里……却盼着他有去无回。兄嫂哭求主君寻医救人。主君见她泪眼婆娑，一时心软，竟真请来名医，救回了仆从性命。”
“然而仆从伤愈之后，再度被遣回那偏远之地。夫妻二人，依旧隔着万水千山。”
屋内陷入一片死寂，唯有烛火不安地窸窣抖动。
“又过半载，主君终究按捺不住心中妄念。”郭嬷嬷的声音带上了压抑的颤抖，“他暗中遣人，假扮盗匪，欲取仆从性命。许是仆从命不该绝，竟又一次死里逃生，挣扎着回到了家中。可他归来，只见年幼的儿子与年迈的母亲，爱妻……已不知所踪。”
宋清徵呼吸骤然一窒。
“他如同疯魔般四处寻觅，最后求到主君面前。主君见他未死，大惊失色，慌忙将早已强掳入府、逼迫成婚的兄嫂藏匿起来。不知二人之间究竟如何交涉，最终，仆从竟黯然离去，不再寻妻。”
“而那被强占的妇人，身陷囹圄，身不由己。十月怀胎，为主君产下一子。产后不过半年，便……郁郁而终。”
宋清徵浑身剧震，一个呼之欲出的名字卡在喉间——是先皇后！
“这妇人……与我母亲的死，有何关联？”她声音干涩发紧。
郭嬷嬷深深望她一眼，眸中情绪翻涌：
“这妇人生前，有一位闺中密友，二人志趣相投，无话不谈。在她被囚于高墙之内、最苦闷绝望之时，全赖这位好友暗中传递消息、宽慰开解，才勉强熬过那怀胎十月的漫漫长日。”
“后来，这位好友怜她思念亲子成疾，特意带了一幅亲手所绘的画作前去探望，盼能稍解其忧。不料……竟被主君撞见。”
郭嬷嬷闭上双眼，似不忍卒忆：“主君见画，勃然震怒，当场将画作撕毁，更下令……要处死好友，以绝后患。”
宋清徵如遭雷击，仿佛看见母亲捧着那卷惹祸的画卷，踏入那吃人高墙的身影。原来母亲当年孕中不宁、悲痛过度的“心病”，根源竟在于此！
泪水无声滚落，既为无辜受累、芳魂早逝的母亲，也为那红颜薄命、身不由己的皇后。
“那妇人以性命相胁，苦苦哀求，主君才勉强饶过好友性命，却严令其终生不得踏出其家门半步。”
“妇人经此一劫，心力交瘁。自觉愧对故友，更无颜面对前夫与亲子，终日活在无尽愧疚与绝望之中，最终……香消玉殒。”
旧事诉尽，屋内陷入一片死寂。
宋清徵怔然坐着，脸上泪痕已冷，心底却掀起了滔天巨浪——当今圣上！是他！一切都是他所为！
前世许多疑团骤然变得清晰：为何祖父对皇室那般敬畏惶恐，为何江遇圣眷优渥却又深藏戾气，为何太子地位始终微妙……这大乾朝光鲜表象下最深的脓疮，竟始于这桩肮脏丑闻！
若太子真是先皇后被迫入宫后所生，那么他的血脉……江遇与太子，竟是同母异父的兄弟！
“——那幅画……画的什么？”宋清徵声音微哽，问出心里的疑惑。
郭嬷嬷摇头，又喟然一笑，“老身不知，但想来，大概是妇人终日所思之人吧。”
妇人终日所思之人……
宋清徵用手拭去脸上的泪。
“多谢嬷嬷……告知实情。”她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每个字都似从喉咙深处艰难挤出。
郭嬷嬷疲惫地摆了摆手，不再言语。
……
从荣安堂出来，夜风凛冽如刀。
宋清徵心神恍惚，脚下不知不觉间走岔了路。待回过神来，已置身于一处荒废的园子。再往前，便是墨荇院了。
她正欲转身折返，却见不远处的小亭中，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是二叔宋申中。
他未带随从，只独自提着一盏风灯，默然站在亭中，目光投向墨荇院那两扇紧闭的房门。雪光勾勒出他微胖的身形，竟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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