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檐上成线坠落,一串串敲人心口,砸得生疼。
前半夜冒雨去认尸,冲上马车前伞都忘了打,老车夫在外头披着蓑衣,哭声不断,云黛胭笼着被雨打湿的衣裳,目光空冷。
这是她第二次面对父亲的死亡,即便有过一次经历,她心底滋味不比上一世好受。
因为,她以为这一世她能把他救回来。
可他还是死了,比上一世还要早。没有死在寒风料峭的冬,而是死在草木葱茏的夏,她生辰这天。
心比身处凛冬还要冷,在她想起前后两世父亲之死的细枝末节时,更是冷到好似被冰封存。
这么巧吗?
她想起上一世父亲出意外前,他新染出来的衣料得圣上青眼,云家染坊声名大噪,不少同行向父亲伸出橄榄枝。
这一世,二房与大房分了家,未至半载便将新店经营得如日中天。
两次,两次都是在二房春风得意之时,变故突发。
其实前世她有怀疑过父亲的死不是意外,因为父亲执掌染坊取得那般成就,难免惹大伯猜忌,但她又很快打消了这个想法。
一是大伯再自私狡诈,也没有恶毒到六亲不认的地步;二是父亲没有离开云氏单打独斗或是投靠旁人的想法,大伯即便要动手,至少也得等父亲有那势头才行,冒失害死父亲,对云家所有的产业都是不小的打击;三是人命太过珍重,她不觉得大伯可以为了这一点利益纠葛就害死父亲。
不过经历过在凌王身边待的那些时日,她才意识到,不是所有人对人命的态度都跟她一样的。
云黛胭抱着自己冷透的身体,在马车中瑟瑟发抖。
上一世是与不是,已无从查证。
这次一定不是意外,一定不是!
……
的确不是。
府衙那边发现了疑点。
虽然案发之时天色渐晚,加上阴天容易让人视物不清,但根据尸体不远处所见的马蹄印力度,可见云颂驾马时速度并不快,这般稳沉驾马的人,极小可能从马上摔下来。
怀疑此事的官差仔细检查尸体附近的痕迹,天公见怜,因为下午将落雨,地面湿气重,痕迹尤为明显。
在这些痕迹中,他们发现一处好似绳索留下的印痕。
这极有可能是有人放了绊马绳,害马绊倒,摔下主人。
云黛胭到府衙时,仵作恰好验完致命伤,指出云颂脑后两处凹痕,绝不是不慎磕碰到地面的石块,而是被人用重物砸击。
即便早有猜测,但云黛胭在听到真相时还是眼前一黑,身子一软,险些栽倒,却又在站不住的一瞬间强行使自己冷静下来,颤抖地扶住安置云颂尸身的案台。
她抬首看向紧闭双目、失去血色的云颂,强忍一路的泪直直坠下。
她只是想同父亲过好自己的安生日子,为什么这么难?父亲心性赤诚,与人为善,又为什么两世不得善终?
她好后悔,为什么不在分家的第一时间就求着父亲变卖所有产业带她去雍京?
不,不去雍京,与父亲相比,什么权贵容华都不重要。如果父亲可以好好的,去一个远离繁华、远离纷争的地方,不要凌王,只他们父女二人过好自己的日子,她也知足了。
为什么多给她的一次机会她都没有把握住?
自责悲恸一瞬间缠上云黛胭,她跪在父亲尸身前,哀哭不止。
她回家时,已是后半夜,雨小了很多,刚下马车便见有人在门前撑伞等待,见到她回来,连忙迎上前来。
她眨干眼,最后一滴泪同雨坠下,而后看向来人,是裴家家主。
“世伯何故深夜到此?”云黛胭开口,冰冷而麻木,声音哽塞得句不成句。
他压低声音,开门见山,说的急促:“世侄女,我知道我若是你,必也先怀疑我,但你要相信,先前交易,我即便有所不满,也绝不会动杀人这等心思,于我而言得不偿失,我也不会做第二日就策划杀人的蠢事。”
“我知道,”云黛胭颔首,“我没有怀疑过世伯。”
虽说她与裴家刚有了冲突,但如裴家家主所言,他即便要杀,也要等一段时间。急着杀人,若云黛胭悲痛至疯癫,鱼死网破把裴韫的事扯出来,这绝不是裴家愿意看到的。
现今估计是听府衙传出云颂被人所害的消息,怕云黛胭一时想不开,拖裴家下水,所以急着过来解释了。
那人听云黛胭这么说,松了口气。
也是,那日交锋,他眼里的云黛胭已不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而是一个可以博弈的商人,知她能想得通,开口道:“你放心,此事我已托道上的兄弟去查,我倒要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敢动我云贤弟。”
“多谢世伯,”云黛胭精神不济,口吻淡淡的,“烦请让一步路,我要带父亲回家了。”
裴家主依言让路,让云黛胭指使家仆将云颂尸身从马车运下。突有电光击穿天幕,短暂照得苦夜如白昼,同时也照亮了云黛胭与尸体无异的苍白面容。
裴家主心下不忍,示意身旁奴仆为云黛胭送上伞,在她往府中走时,低声道了句:“你父亲不在了,剩你一个,你得保重。”
云黛胭步子一滞,眼泪偷偷混入面庞上零落的雨水里,烫化了她所有坚强伪装。
是啊,又是她一个人了。
……
后半夜她没睡,跪坐在父亲身边听了一夜冷雨,似乎又回到小时的雷雨夜,父亲守在她床畔,给她讲走商时瞧见的各地风光,塞北的黄沙与雁、岭南的果香鱼鲜,然后摸摸因害怕打雷而埋头在被子里的她后脑,说待她长大,要带她一起去长长见识。
可他死在了她长大的前夕。
回忆到最后,她竟觉得恍惚做了场梦,分家是梦,重生是梦,遇见凌王是梦,嫁给舒鹤栖是梦,上一世父亲的亡故也是梦,好似只要一梦醒,她就又回到了上元节。
大房的到访击破了这场虚妄的幻想。
云黛胭听罢奴仆通传,慢慢动着跪麻的腿,踉跄走到前厅。
云池和虞望春都来了,没见到云菁姝,但这个场合,也用不着她来。
云池一身素服,面色悲戚:“阿弟……他去得太突然了!怎么就,还是在阿胭的生辰。”
虞望春拿着帕子按了按眼角:“苦命的阿胭,往后可怎么办?瞧瞧这小脸,昨夜没歇息好?”
云池横了她一眼:“阿弟出事,阿胭这做女儿的,又怎么会睡得着?”
他说着,看向云黛胭:“但悲痛归悲痛,你也得好生照料自己,莫要伤了身子。”
“这分了家,家里头也没人了,奴仆到底不是亲眷,没法全心待你。”虞望春戚戚然开口,“阿胭啊,如今失怙,你一人孤苦无依,还是跟着我们回家吧。”
云池立马接话:“是啊,我们照顾你天经地义,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没法子支撑门户。”
云黛胭麻木听着,一动不动。
差不多的话,她上一世也听过。因为没了父母,按照律法,伯父与伯娘就成了管她的长辈。这一双狼狈为奸的夫妻,前一天还挤着泪跟她说会把她当亲生女儿疼,第二天就枉顾她父新丧、她犹在孝期,计划着同林家定亲。
她拿着婚书与舒鹤栖成婚,又被伯父拿着父亲孝期的事指责她不懂礼制,说他将她配给林家,是因林家幺子痴情,愿意等她三年,谁料她自己急吼吼地把自己嫁了,她父在九泉之下定会寒心。
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她听来只想冷笑,父亲不会寒心,见她没有办法摆布自己的命运,才会为将女儿留给豺狼兄嫂而寒心。
如今这对夫妇又说起同样的话,除了想卖她,还是为了分出来的家产。
按照律法,父母皆亡、无男子后嗣的情况,被称为户绝。若有已嫁女儿,会由族中长辈划分家中财产,一部分分给女儿,剩余没入宗族。若有未嫁女,则女子同家产一道由近亲长辈监管,代行经营婚嫁事宜,待她出嫁,财产分割同上。
可如果她真按照律法为伯父所管,伯父肯定会在她出嫁前移走所有财产,让所谓的可继承财产成为一个空壳子。
不过除了前两种情况,还有一种情况。
那便是女儿已成家,夫婿为招赘上门之人。这样夫妻两个可以合法继承财产,用不着族中长辈“代管”。
棘手的又来了,这一世不同于上一世,她手上没有同任何人的婚书,若是现结,她犯了三年孝期不得婚嫁的律法,得杖责一百,有没有命从官府爬出来都难讲,别说守住财产了。
上一世,她还是钻了婚书早写的空子。律法不松也不严,她说那婚是父亲所在时便成了的,迟补公证也使得。只不过上一世没分家,她即便成了婚,也拿不到本该属于她的财产。
现在她上哪去找一份早就写好的婚书?
如今只得稳住这两位,暗中把财产变现,捏在自己手里。
云黛胭强牵起一个僵硬的笑:“多谢伯父伯娘挂牵,只是,我还想多在这里待一段时间……这宅子是父亲生前挑了许多处选定的、最喜欢的一个宅院,刚住进来,我们父女两个便亲手布置。这儿的每一处,都有父亲的影子,我想再多看看。”
云池和虞望春对视一眼,而后纷纷点头道:“是是是,你父新丧,的确得给你一点时间缓一缓……若有需要,直接叫人去云府喊我们,我们来接你。”
“好,多谢伯父伯娘挂牵。”她挤出乖顺柔和的笑颜,缓慢起身送两人出门,而后马不停蹄地进了账房清算家财。
她连悲伤的时间都没有,就被推着往下一步走去。
染坊绸缎庄肯定拿不走了,只能统统卖掉。府上奴仆都是从旧府宅跟来的老人,她打算把卖身契还给他们,也算全了主仆情谊。
刨去遣散奴仆时要给的银两,现今账上的钱财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即便染坊绸缎庄压价贱卖,也能带着不少的钱傍身,以待日后东山再起。
父亲的死有七成可能跟大房有关,但她无凭无据,又没那么多时间等待府衙缉凶,她所能想到的解法,那便是借凌王的势。
她要带钱去雍京。
可是,她一个女子,又带着这么多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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