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的宫城笼罩在薄雾里,金色的琉璃瓦顶在晨曦中若隐若现,宛如仙境。然而,西配殿侧的偏院里却没有半分诗意,只有礼仪官尖细而刻薄的训诫声。
昨日在万神庙散步后,二人匆匆入住了一家人少的客栈。
入住时燕览还撇嘴,一边摘下面纱,“跟什么似的,躲躲藏藏,就像咱们俩是越京城中什么头号人物一样,明知没有那么多人认得,却还是要掩饰着自己。”
难得见到燕览如此轻快的语调,谢游很捧场地回应道,“那还不是因为我们跟了两个都不是等闲之辈的主子。”
“你竟敢这么说话?”她讶异,随即却一副找到知音的笑容,和谢游推推搡搡起来。试问哪个人不爱碎嘴两句主子呢?
晚上找客栈掌柜送来些好酒,二人交谈了一些特别鸡毛蒜皮的家常,到后半夜,燕览没力气了,神志也不清了,才在谢游的循循善诱下——承认自己的酒量没有他好。
闻言,谢游倒是很欣慰一笑。
若他是个精妙的画师,定把这幕画下来,装订挂在床边。可他既不会画画,也不善吟诗,看着燕览这副醉醺醺,像小姑娘的模样,他就只能自己欣赏了。
而后,他缓缓把她抱到床上。
他本来想走,却被燕览猛地拉住袖子,耍酒疯似的把他扣到身边不许他走。
在长公主府和木七等人的那一夜骤然回到脑海,那时候燕览也是这样耍无赖,却又好生可爱。
谢游没辙,只能陪她睡了一觉。后半夜到底睡没睡着,无人可知。燕览醒来时,只记得做了个快活的梦,梦里和谁翻来翻去,肌肤相贴的触感异常真实。直到坐到铜镜前一看,脖颈边的红印正和睡梦里的行径位置都对得上时,她才红了耳根子,发觉那不是梦。
但不管怎样,今早的授课她心情甚好。
反正也要走了。
不管是瓷瓶,还是吉祥如意,都和她无关了。
为期五日半的礼仪授课结束,跟着一群叽叽喳喳的宫女走出宫门,小青还稍稍送了送她。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一辆棕红色马车早已候在宫门外,静静等候她。那车驾,正是长公主府的。
一路上,来接迎的婢女和车夫都恪守着沉默,车厢内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燕览不动声色,心下却在飞速盘算着。
回到府中时已近申时,燕览刚跨进门,就见长公主最信任的贴身婢女惰珠迎了上来,脸上带着一成不变的温顺笑容。
“姑娘可算回来了,公主在正厅等你呢。”
燕览心里一紧。私自出宫夜探万神庙,又在宫里牵扯上瓷瓶被盗的案子,无论哪一件,都足够长公主大发雷霆。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会是怎样的狂风暴雨。她深吸一口气,对惰珠颔首,竭力装出从容的模样,跟随她走进正厅。
进了屋,一股熟悉的、甜得令人发腻的熏香扑面而来,让人口干舌燥。长公主宛平端坐在主位的紫檀木椅上,一反平日的浓艳与华贵,竟穿着一身素雅的藕荷色锦袍。
“参见殿下。”燕览敛衽行礼,将头深深低下。
然而,预想中的怒斥并未传来。头顶上方,响起的是长公主带着一丝轻快的笑声。
“起来吧。”
见她进来,长公主非但没露怒色,反而亲和地抬手示意,“坐吧,一路回来累了吧?惰珠,给燕览上碗冰镇酸梅汤。”
一只温软的手轻轻扶上她的手臂,长公主轻笑一声,亲自将她扶起,“入宫学习本就是让你见识见识,你若是觉得无趣,不去也罢。”
燕览顺势起身,不动声色地抬眼打量着长公主。她今日妆容极淡,原本就浓烈明艳的五官在浅施粉黛后,反倒更显清丽,每一根发丝都打理得一丝不苟。那身她极少穿着的藕粉色衣袍,更衬得她气色极佳。
燕览立刻得出结论:长公主今日心情不错,但这背后,必定别有什么事。
“殿下此意也是为了燕览好,燕览不觉得无趣。”她垂下眼帘,沉声应道。
长公主扶着她走到一旁的圈椅边,温热的指尖轻轻划过燕览的手腕,那触感柔软得有些难受,“你这样想,甚好。我听闻前几日宫中丢了瓷瓶,牵连了你。”她顿了顿,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你放心,这事已经查清楚了,是宫人监守自盗,与你无干。本宫不会因此降罪于你。”
“多谢殿下。”燕览欠身道谢。
她起身坐下,接过惰珠递来的酸梅汤,冰凉的液体滑入喉中,却丝毫无法浇灭她心头的疑火。
长公主今日的态度太过殷切,不仅对她私自出宫之事绝口不提,反而主动为她洗清盗窃的嫌疑,这根本不像是在安抚,更像是一种刻意的体谅和提醒。
长公主与燕览简单寒暄了几句宫中无关痛痒的琐事后,便挥手让她离开了。临走前,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状似无意地提醒了一句。
“对了,军饷案的事,你也先放一放,别把自己逼得太紧张了,阿览。”
“是。”燕览恭顺地应下,转身踱步离开。
然而,燕览走出正厅,背对着那满室甜腻的熏香时,心中的疑云已经积聚到了顶峰。事出反常必有妖,长公主这一连串的举动,究竟在掩盖什么?
辞别长公主回到自己的住处,燕览刚换了身常服,就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她推门想问问惰珠最近府上的事,却见两个小丫鬟正躲在廊柱后窃窃私语,正是负责打扫公主殿外庭院的慵罗和散霞。
“你说奇怪不奇怪,前天夜里我起夜,竟见公主殿外有个男人。”散霞的声音压得极低,却还是飘进了燕览耳中。
“男人有什么奇怪?”慵罗的声音带着不屑,“公主府深夜来的男人还少么?瞧你这大惊小怪的样子。”
“不是不是,”散霞道,“宇文双将军刚走,那人穿着玄色锦袍,身形高大,没一会儿就进了殿,直到天亮才从侧门走的。长公主虽然门客众多,但那人一看就不像是阴柔听话之辈。”
“此言当真?”慵罗有一丝怀疑。
“呀!”散霞忽得惊呼,“那男人看着魁梧,没看见脸,但从背影看,像是武将出身,腰间挂着的玉佩不一般呢。”
“好了好了,你别再多嘴了......”
燕览悄悄往后退了两步,躲在房门后,渐渐从那里离开。
长公主性情中人,上次给燕览送的“大礼”就是她调教过的门客。可是,府中从未有此外的外男留宿,这突然出现的男人,会是谁?
结合今早长公主的反应来看,燕览并不觉得这只是流言蜚语。
长公主派她入宫,难不成真实目的是为了打发她?
她猛地想起之前在万神庙查到的线索——
那个夭折的孩子,还不知道她的生父是谁。
难道偌大的朝廷中,竟有一人和长公主有着千丝万缕、藕断丝连的联系,只是越过了重重视线,埋在时间的泥沙里……
当晚三更,燕览换上一身深色短打,借着夜色的掩护往书房摸去。
公主府的书房在中轴线西侧,偏阁是存放卷宗的地方,由两个侍卫日夜看守。她避开侍卫的换班时间,三更天正是换班的间隙,只有一个侍卫在门外值守。
她贴着墙根走,到了书房外,果然见只有一个侍卫靠在门框上打盹。燕览屏住呼吸,从怀里摸出一小包早已准备好的迷烟,点燃后用荷叶捂着,悄悄凑到侍卫鼻下。
侍卫哼唧了两声,身子一软倒在地上。
燕览迅速开门溜进去,反手关好门,从怀中掏出火折子点亮,借着微弱的光打量偏阁。
她很少来这里。为数不多的几次接触,都是由长公主领着她前来办事,在她眼皮子低下整理档案卷宗。长公主总是虎视眈眈,可见这里的卷宗的确鱼龙混杂。
燕览绕着墙根挪了一圈,试图找寻地下室的踪迹。一眼看去,架子上摆满了卷宗,按年份和类别整齐排列,最里面的两排没有贴任何标签,想来是较为隐秘的内容。
她先走到更近架子前,翻找元顺年间往后的卷宗,可翻了半个时辰,别说长公主的子嗣记录,就连宗室旁支的记载都寥寥无几。
燕览不死心,又去翻府中纪事相关,从长公主入府至今的档案都看了遍,依旧没有任何关于孩子的只言片语。
她暗道也是。
若这等宫闱秘辛被放在如此显眼的位置,太不符合长公主的做派。她在她身边服侍多年,都不知道她曾生育过一个女儿,说明她隐瞒地极好。
燕览越想,越觉得这里藏着一间地下室。
正想着,燕览的目光却骤然落在最里面那排“宫闱秘档”上。那些卷宗封面都已泛黄,标签上的字迹模糊不清。她伸手抽出最上面的一卷,封面上写着“元顺三十四年”。
“为什么唯独元顺三十四年这一本如此发皱?”燕览喃喃,摩挲着斑驳地卷本,看样子它似乎被人翻阅过很多遍。
卷宗开篇写道,“元顺三十四年秋七月,庚戌,万神庙泠门夜变,诸人会于庙,事涉宫闱,秘不发丧。上命内阁大学士陈山草拟密诏,允王协助将军宇文晗领兵护驾,晋王称病未赴。旋即改泠门为静安门,锁闭三月。”
泠门?泠门之变?燕览心里一动——万神庙确实有个门原来叫泠门,后来改名叫静安门了,她前几日去查线索时还见过那门的旧碑。
燕览的手指划过纸页,眉间犹如上锁一样紧闭着。元顺三十四年,长公主还只是宛平公主,首辅陈山当时不过是内阁大学士,而宇文晗......她曾听人提起过,宇文晗是当年的镇北将军,后来因伤病退居朝廷,不再出兵打仗。还有允王,当今圣上祝隆的弟弟,一直深居简出,为人低调,行事谦和,不争不抢。
她继续往下看,屏气凝神。
卷宗详细记载了“泠门之变”的始末,但行文却处处透着诡异的粉饰太平。
其文称,元顺三十四年夏末,越京大旱,民心浮动。时有边军欠饷流言四起,京城三大营部分中下层军官受奸人蛊惑,煽动兵士,意图冲击万神庙,挟持正在庙中祈福的先帝祝承章。
危机一触即发,幸得镇北将军宇文晗忠心耿耿,察觉异动后,当机立断,亲率亲兵护卫圣驾,将叛军阻于泠门之外。
双方对峙一夜,晋王祝隆,也就是当今皇帝,称病未能入宫,而时任内阁大学士的陈山则漏夜被召至万神庙,于偏殿草拟密诏,安抚军心。
翌日天明,宇文晗晓以大义,动之以情,终使叛军幡然醒悟,放下兵刃。先帝感其忠勇,不愿扩大事态,仅将为首数名校尉下狱,余者概不追究。为警示后人、祈愿安宁,遂改“泠门”为“静安门”,此事就此尘封。
但众所周知,两年后先帝禅位,祝隆登基,改年号为玄盛。
也就是那年,十七岁的燕览从无名山逃出来,投靠到了长公主名下。
……
那是个动乱的年份,但那时候她还太小,只顾着个人私仇,对她来说生活苍茫毫无希望,世事变动与否,她无暇顾及。
燕览合上卷宗,火折子的光在她眼中跳跃,映出一片深不见底的疑云。
这份卷宗,与其说是记录,不如说是创作。
她看得出,那就是一场动摇国本的兵变,却被轻描淡写地描绘成一场小规模的、被迅速平息的误会。宇文晗被塑造成了定海神针般的忠臣,晋王则以一个恰到好处的“病”字完美脱身,而当今首辅陈山,则仅仅是个奉命行事的笔杆子。
这一切都太干净,太完美了。
燕览的思绪飞速运转。她将自己查到的线索与卷宗上的内容一一比对,矛盾之处如鲠在喉。
其一,宇文晗。散霞和慵罗口中那个深夜到访、身形魁梧的男人,会不会就是他?若他真是卷宗所写的护驾功臣,为何会在多年后退居二线,几乎销声匿迹。
长公主在还是宛平公主的时候,难道又和宇文晗发生过什么……
其二,允王。卷宗里分明提到了他的名字,可是记录却甚少。
如今他在朝野里算不上风光无限,却也算得上个大人物。过了如此纷争的年代,沧海桑田,天下易主,他还能在原处不动,想必背后做了许多功夫。如今的低调,恐怕只是幌子。
这也解释了长公主为何对军饷案如此敏感。
燕览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既然这份官方卷宗是编撰修改过后的,那么真正的秘密,长公主一定藏在了更深的地方。她不可能将关乎过去乃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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