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2月6日,大年三十除夕,暮色沉得早,铅灰色的云低低压着吉祥胡同,大雪纷飞。
过春节嘛,胡同里比往年多了不少生气,好些个下乡多年的知青,终于踩着年关的点儿,拿着盖了红戳的返城证明回来了。
可空气里除了炖肉的香,还飘着些别的味道。
自从去年恢复高考的消息公布,特别是年前录取结果陆续出来,胡同里几家欢喜几家愁。
巷子尾老李家的小子走了大运考上了大学,成了整条胡同的荣耀,街道办都送来了慰问信;隔壁秦家则托了拐弯抹角的关系,给返乡的小儿子在造纸工厂买了个正式工作,也算是暂时安稳。
可更多的,是像老王家那样,兄弟几个为了留城名额闹得不可开交。
尤其是最后那个刚从北大荒回来的老二,晒得黑黢黢,脸上手上全是冻疮裂开的口子。
今天下午在当街就给爹娘跪下了,嚎啕大哭,诉说着下乡的苦,冰天雪地开荒、吃不饱饭、想家想得发疯……那绝望的哭声和兄弟间动手的动静,搅得人心惶惶。
这年头,哪家没有下乡的子女?谁不怕那根弦又绷紧?
上头说了,没考上大学也没找到接收单位的知青,开了春还得遣返原籍,这消息像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每家每户的心头。
胡同口二进小院西南角的阮家倒是没有这烦恼,他们的大女儿阮苏叶自六六年下乡,十年没音讯。
灶房里最是热闹。
炉膛里火苗舔着锅底,大铁锅里炖着一郑只鸡,还有几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咕嘟咕嘟。
案板上,二儿媳妇王秀芹正把白菜梆子剁得“笃笃”作响,手下麻利地拌着肉馅。
六岁的阮春妮和五岁的阮盼儿,像两只小麻雀,围着灶台打转,春妮眼睛直勾勾盯着锅里冒出的白气,鼻翼翕动,恨不得把那香味全都吸进肚子里去。
“妈,妈,你看春妮,她又偷闻肉味儿!”盼儿扯了扯王秀芹的旧棉袄衣角告状。
阮母正往灶膛里添一块煤:“让她闻,闻饱了正好省下几口,给我们盼儿多吃一块。”
“奶。”春妮立刻不依了,扑上来抱住阮母的腿撒娇,“我也要吃,吃大块的,肥肉!”
“都有,都有。”
“妈!”
冲进厨房的阮梅花声音里总有一股娇横的冲劲儿:“我那些书和本子,都还堆在床上呢。四哥结婚要占我那屋,那我睡哪儿去啊?难不成真让我跟春妮、盼儿挤?我每天晚上都要要复读看书呢。”
她刚满十八岁,去年底那场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高考落了榜。
虽然都说现在不下乡,可万事说不定,如今还有“遣返潮”呢,也因此,她说要再复读拼搏一年,其实到七月是半年,家里面的人也同意了。
王秀芹剁馅的手顿了顿,瞥了婆婆一眼。
阮母脸上的笑淡了些,她把沾着煤灰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叹了口气:“梅花,你跟你侄女们挤挤怎了?你四哥这婚事定下了,开春就得办事。家里统共就这么几间房,不腾你那屋,难道让你四哥四嫂跟你爸我们挤一屋?不像话。”
“挤一挤?妈!”阮梅花的声音可委屈了,“我都十八了!”
“十八又怎么了?”回答她的是门口的阮父,“眼瞅着你高中念完了,结果考大学没考上,要么赶紧找个好人家定下来,要么就等着街道办敲锣打鼓给你送光荣花,送你下乡插队去。你大姐那会儿,不就这么去的?你看看外头,那苦是白吃的?再闹腾,开了春谁也跑不了!”
“大姐”两个字,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猝不及防地刺破了灶房里那层暖意的薄壳。
都说阮家是最有福气的,两个儿子三个女儿却只有一个女儿下乡。
可对这个长女来说,明明六六年她虽满二十岁,但有工作,可工作却被不想下乡的老二顶了,阮父阮母自然也希望儿子在身边。
若是结婚也能留在城里,可不知道怎么回事,相亲对象却被当时才十七岁老三给截胡,小俩口还闹出未婚有孕,差点当了破鞋。
很多街坊邻居也说,不幸中的万幸,也因阮苏叶早早下了乡,在知青办那里挂了荣誉,她的这些弟弟妹妹们都保住留在城里。
近几年下乡政策又宽了些,今年更是说已经不用下乡,已经满十八岁的阮梅花倒是好运气。
哪里像老四阮建业,刚满十六岁,阮母就飞速把自己的工作让给小儿子,如今才能说得一门好亲事,相亲对象也是个有工作的。
阮母猛地吸了口气,硬是把那股翻腾的情绪给压下去:“你大姐她命苦。可你,阮梅花,你生在福窝里还不惜福,跟侄女挤挤怎么了?那是你亲侄女。再挑三拣四,明年就给我卷铺盖,跟你大姐做伴去。今儿胡同里哭的那个,那就是榜样。”
“妈,大过年的!”王秀芹赶紧打圆场,把拌好的饺子馅盆子端起来,声音又脆又亮:“饺子馅我都拌好了,香着呢。春妮,盼儿,快去洗洗手,准备帮妈包饺子啦!爸,您也歇歇,我给您沏壶茶去?”
“包饺子喽!”春妮欢呼一声,打破了刚才的紧张气氛。
盼儿却仰着小脸,看看奶奶难看的脸色,又看看气鼓鼓的小姑姑,小声问:“奶,大姑是不是就是照片上那个,梳着大辫子的人?”
当年阮苏叶是第一批下乡,上了报纸,也难得拍了照片,她没带走,成了家里为数不多的照片,春妮跟盼儿看过很多次。
只是时间太长,照片边缘有些卷翘泛黄,胶质似乎也有些受潮晕开,影像已经模糊,像是隔着薄雾。
可即便如此,照片上那个穿着略显宽的大棉袄、系着朵大红花的年轻女孩,依然能让人一眼就看出她的与众不同。
她的皮肤在黑白照片里显得异常白皙,五官生得极好,眉目清晰,鼻梁挺秀,嘴唇的轮廓也分明,却偏偏生了一对不讨喜、容易惹是非的桃花眼,神情也绷着。
阮母喉头一哽,揉了揉盼儿的头发,转身揭开锅盖,一股浓郁的白雾混着肉香猛地腾起,模糊了她泛红的眼眶。
整整十年了,阮苏叶那个白眼狼,什么怨什么气,整整十年都没有联系过他们。
哎!
胡同里那绝望的哭声,似乎在她耳边隐隐作响。
年夜饭终于在一种刻意营造的热闹中摆上了桌。
“爸,妈,您二老辛苦一年了,儿子敬您一杯!”
阮建国端起小酒盅,里面是散装的地瓜烧,热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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